我在地鐵上常常會觀察這樣一群人，她們穿著普通，沒有時間精心打扮，風風火火穿梭在這個城市的地下世界?；蛟S來到這個城市的她們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白天在自己的崗位努力工作，下班后成為樓宇中一個個發(fā)光的窗戶，整理傷口，迎接新的一天。

這些微小而有益的乳酸菌女孩，組成了城市中的女性大多數(shù)：她們中間有大廠高管、鋼琴老師、圖書編輯，還有在水族館表演的美人魚、花店店員。無論是哪一種職業(yè)，她們都在自己的崗位閃閃發(fā)光，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7月12日，朝花夕拾咖啡店舉辦了“偉大值得歌頌，平凡更值得被看見”——顧拜妮《乳酸菌女孩》新書發(fā)布會活動，顧拜妮、金子、楊慶祥三位嘉賓現(xiàn)場對談，和讀者們分享了新書《乳酸菌女孩》，以及有關30+都市女性的話題。活動上，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趙萍為本次發(fā)布會致辭。

趙萍副總編輯向讀者介紹了朝花夕拾咖啡館，她談道這里未來會成為社里許多文學活動的場所，拉近讀者與文學、作家的距離。趙萍副總編說：“顧拜妮雖年輕，卻是一位“老”作者，十四歲便開始發(fā)表作品。這十幾年來，她穩(wěn)扎穩(wěn)打，深入生活，磨煉文筆，這種精神值得年輕作家學習。人文社始終關注原創(chuàng)文學，持續(xù)推出如張怡微、張?zhí)煲怼嘤?、鄭小驢等優(yōu)秀青年作家。顧拜妮這部小說集是她的首部中篇小說集，展現(xiàn)了獨特的整體性，聚焦五位都市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以群像方式細膩描繪她們攜帶傷痕卻堅強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筆觸溫柔而有力。”

趙萍副總編輯為活動致辭

“大多數(shù)”的故事，“大多數(shù)”的共鳴

主持人：拜妮和金子的新書都不約而同地聚焦了女性主題。拜妮從發(fā)表以來長期關注都市女性，金子這本是自傳體非虛構作品。想請兩位分享，完成并拿到人生第一本書時的感受。

顧拜妮：拿到書時非常激動，還拍了開箱視頻。寫了十六年小說，雖出過一本未宣傳的短篇集，但《乳酸菌女孩》才是我心中真正的首部小說集，也是首部中篇集。它的精美遠超預期，感謝人文社和編輯老師。它洗刷了寫作漫長帶來的委屈苦悶，留下一種沉甸甸的收獲感。更重要的是，它讓我與現(xiàn)實的人產(chǎn)生了更多連接。今天能坐在這里，與陌生朋友討論我在小小書房里寫出的故事，是出版帶來的廣闊體驗。

金子：我的書寫的是“小鎮(zhèn)做題家”。寫作時我也曾懷疑，這故事太普遍了，中國大多數(shù)人都來自小地方，會有人看嗎？但出版后，意外收到大量私信，讀者從書中不同章節(jié)找到了共鳴。這讓我深感幸福，或許普遍的故事自有其價值。社交媒體充斥“三千賺百萬”的極致敘事，反而讓“月入幾千”顯得索然無味。寫一個“大多數(shù)”的故事，能讓“大多數(shù)”產(chǎn)生共鳴，很珍貴。

說實話，初看《乳酸菌女孩》書名，以為是青春愛情文學。讀后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拜妮虛構了“麗景小區(qū)”，每章以數(shù)字命名，實為門牌號，人物在不同章節(jié)交織出現(xiàn)，讀至某刻恍然大悟——這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封面鏤空設計是鑰匙，象征每戶人家。這讓我深感自己難稱“作家”，只是個“寫作者”。我曾想寫都市女性題材，編輯說去年推了五部類似稿子。我很驚訝，因印象中很少讀這類作品。拜妮的書是我認真讀完的第一本。我們這代寫作者想寫自己生活時，常下意識回避同儕作品，覺得要讀國外小眾高級文學才夠格。讀完拜妮的書，我意識到這種想法的高傲無知。同齡女作家書寫當代女性的作品，有太多值得學習之處。

楊慶祥：拜妮小說有個深刻主題——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理解極其困難。我們曾相信無障礙交流，但事實并非如此。因此，讀這本書是否讓我更理解都市女性？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哈羅德·布魯姆有句話我深以為然：“閱讀小說不會讓你變得更好或更壞，其最大功能是讓你更好地與自己相處?！敝匾氖情喿x后的自我接納。大都市中，人與人的接觸常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波德萊爾有首詩《給匆匆一瞥的婦女》，本雅明評論其為“大都市對愛的玷污”，因其是“最初的愛，也是最后的愛”。我常拒絕活動上加微信，因深知那往往是最后一面。但這不意味閱讀無效。我清楚書中人物是符號建構，但作家的價值正在于此，通過符號建構，讓你認識到一種存在的可能性：原來有人這樣生活。你不必模仿，但知道有這種可能。這是拜妮小說給我的重要啟示。

這本書封面色彩鮮明，在書架上很搶眼，細看后，覺得也挺好看，開本小巧，方便攜帶閱讀。整體我很喜歡，它讓我對筆下這群女性有了感性認知。書中人物雖不一定在現(xiàn)實中認識，但通過拜妮書寫，仿佛知道有這樣一群人如此生活、思考、行動。它甚至校正了我因媒體輿論對年輕女性產(chǎn)生的偏見。小說中，每個女性都有豐富堅韌的世界，各自的來路，去路或許模糊，但結(jié)尾常留有希望。作家很難提供概括性詞語，書名《乳酸菌女孩》就很重要。讀完末篇才理解，這是顧拜妮對當下寫作的重要貢獻——用一個與我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形象詞乳酸菌，凝練出這代人的普遍狀態(tài)：微小卻不可或缺。

主持人：小說集中提到了“乳酸菌女孩”這個概念，請拜妮分享一下這個概念的創(chuàng)造，金子是否認同自己是“乳酸菌女孩”呢？對這個概念又有怎樣的理解？

顧拜妮：這部小說集寫于2022至2025年，包含五個中篇?！叭樗峋ⅰ备拍钇鸪跄：?，直到寫完末篇才清晰。靈感源于一次餐廳經(jīng)歷，當時我聽到鄰桌女孩們吐槽催婚、年齡焦慮、房租上漲、就業(yè)艱難……最后一人說：“像我們這種可有可無的，如果哪天死了可能也沒什么?！焙髞砜吹揭粋€益生菌廣告，里面所述的“益生菌”概念瞬間與那女孩的話聯(lián)系起來——我們微小，但并非一無是處或可隨意消失。在功利內(nèi)卷的社會文化下，書寫平凡是作家的迫切任務。“乳酸菌女孩”概括了我所見的大部分女性，有學歷、在大城市做著一份糊口工作，人生充滿困境與迷茫。這概念也契合了書中五位主人公的特質(zhì)。

青年作家顧拜妮

金子：拜妮的定義是“龐大而微小，卻有益處”，我還琢磨出一點：我們每天處理的工作瑣事如同“大便”，但我們卻處理得很好。結(jié)合楊老師說的“認識存在可能性”，我想起斯蒂芬·平克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書中分析社會暴力減少的原因之一，是中世紀后“書信體小說”的盛行。它讓讀者短暫成為他人，體驗其內(nèi)心世界，打開了共情的大門。當時讀者分不清故事虛實，只為故事中人全心悲傷，從而意識到“別人也是活生生的人”。

這與拜妮的書何干？當下我們同樣處于分裂、難以相互理解的年代，更顯得這類作品意義重大——閱讀時，我們默念書中人物時，哪怕只有一兩秒，我們也理解了一段未曾經(jīng)歷的人生。這是非常寶貴的體驗。前幾天看《鐘形罩》評論，有人寫：“讀后沒學到什么，差評。”這很殘酷。一部精神分裂者的剖心之作，我們卻只想著“學到什么”，否則便不值一提。這或許是當下難以純粹欣賞文學的原因。若想體驗那種心流狀態(tài)，強烈推薦拜妮的小說。

楊慶祥：拜妮讓我對這群女性有了感性認知。拜妮是90后，其寫作與前代作家不同。中國文學史上有重要女性形象譜系。如茅盾的“時代女性”三部曲，她們受過教育，充滿強烈生命意志和改造社會的欲望。這脈絡延續(xù)至80后作家筆下，無論男女，仍有強烈物質(zhì)欲望，比如為買房痛苦奮斗。短短十幾年，情況劇變。在拜妮這代作家筆下，欲望或曰說生命意志明顯潰散。余華、莫言那代的生命意志強烈，認為個體能主動改變世界。但在陳春成、顧拜妮等90后作家這里，這種意志顯得較為孱弱。

拜妮的小說貼合當下語境，人物活動空間極小，基本是公司—家兩點一線。公司不再是“以廠為家”的歸屬地，家也因流動性而失去根基感，只是暫居之所。公交車站、格子間也只是短暫停留點?？臻g變小，不再有90年代“壞女孩走四方”的豪情。此外，對世界的理解更多從原生家庭出發(fā)。每個女孩似乎都有不幸的原生家庭，社會結(jié)構問題被縮約為個人或原生家庭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案不再是改造世界/社會這類中國文學長期主題，而是與自己和解、與身邊的貓、一朵花和解，從中獲得愉悅與自我接納。這真實而深刻地體現(xiàn)了時代情緒。因此，書中女性也是“時代女性”，但與茅盾筆下、乃至70、80后筆下的“時代女性”已發(fā)生巨大位移。這是顧拜妮小說給我的重要啟發(fā)。

金子：這讓我想起東浩紀的《動物化的后現(xiàn)代》，他分析日本社會“大敘事”的崩解，標志著從現(xiàn)代進入后現(xiàn)代。我們不必苛責或惋惜，現(xiàn)在再寫“我要改變社會”反而顯得失真。拜妮真實呈現(xiàn)了這種轉(zhuǎn)變。

顧拜妮：楊老師提到“壞女孩走四方”，金子提到“改變世界”。過去文學和生活強調(diào)宏大敘事，如“詩和遠方”。詩可向往，遠方未必。人類學家項飆提出“附近的消失”。楊老師也說書中女性“有來路，去路模糊”。普通人的去路在哪里？在遠方嗎？我反復探索的答案是：在附近。小說活動空間圍繞附近——花店、海洋館、格子間。我們總強調(diào)遠方，卻把附近變成了符號，未能真正融入或活在當下，導致內(nèi)心焦慮。未來或許就在眼前、在格子間。重點在于感受此刻的美好——父母、同事、生病時合租室友遞來的一碗飯，都值得珍視放大。

金子：項飆老師最近有新觀點，可能取代“消失的附近”，我們大多數(shù)痛苦源于“想要改變?nèi)松薄５松诎l(fā)生前很難被改變。真正要做的是“允許人生展開”。

顧拜妮：允許自己做自己，允許別人做別人。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困境，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出路

主持人：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一種“淡人”的說法，其實“淡人”內(nèi)心可能是高度敏感的。面對社會對女性的標簽或曲解，有時我們無法當場發(fā)聲，深夜回想那一刻卻氣憤難平。兩位老師是否經(jīng)歷過這種時刻？是當場反擊？默默承受？寫進小說？還是其他方式。

顧拜妮：這種時刻很多。20歲時會懊惱“當時該那樣回擊”?，F(xiàn)在釋然了：要清楚自己的真實感受，不必強求他人時刻照顧你。有些不舒服的時刻，接納它就好。作為“淡人”，比較平淡看待。

金子：互聯(lián)網(wǎng)流行把生活細節(jié)寫成“爽文”或“心眼子訓練”——教你如何完美回懟。但這很難實現(xiàn)，且要求自己當場完美應對壓力巨大。我的排解方式是：遇到不理解或憤怒的事，嘗試抽離自己，成為現(xiàn)場觀察者，把經(jīng)歷當作素材。雖然沒寫成小說，但那些光怪陸離的觀察成了重要情節(jié)來源。這方法對我有用。

楊慶祥：有時看學生或同事口中的“困境”，我覺得算不上大困境。關鍵在于是否活在一個能自我賦予價值的意義體系里?，F(xiàn)在的問題是，太多人將自我價值寄托于他人目光。學生時代看老師評價，職場看老板評價，家庭看父親角色……誰有資格評價他人生活？這是致命問題。我們活得太短，雖然我可能是這里最年長的，或許要到80歲才對生活略有感悟。過早談“感悟”顯得幼稚。我一直認為，人到了大學或成年，應對自己生命負責，獨自成長。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里寫道：“你要獨自穿過生命的密林?！边@很重要。文學若有功能性，就是教會我們?nèi)绾为氉悦鎸ιＶ袊擞袝r太“鬧”，害怕面對自己。拜妮的言談中有點宗教感，如追求內(nèi)心和解。當代青年作家對道教、佛教等多元文化感興趣，這讓我們更豐富。每個人的困境不同，處理方式各異，無法成為他人模板。經(jīng)驗無法完全復制。

主持人：楊老師提到要“向內(nèi)求”，尋求自我和解。拜妮在書中除了困境，也書寫了女性的溫柔互助。近年來雙女主電影，比如邵藝輝導演作品大火，聚焦了女性友誼與力量。請三位談談對這種關于女性友誼敘述趨勢的看法。

顧拜妮：我很喜歡邵藝輝導演的作品，像《愛情神話》《好東西》，發(fā)生在當下都市的故事。我自己也致力于書寫當下城市故事。城市是現(xiàn)代人的重要居所?！逗脰|西》講女性友誼，我共鳴很深。它不狹隘地局限于對抗男性，世界很廣闊。楊老師寫過《致平凡》，提到：“別人得到的不一定是你失去的。”這是很多焦慮的源頭。少些女性間的猜忌嫉妒，多些互相看見、互助的可能，很重要。

電影《好東西》劇照

金子：這個問題本身也說明變化，我年輕時讀的言情小說，女主角常沒朋友，出現(xiàn)的第二個女人必定是反派，與女主爭寵。這幾年，隨著女性意識崛起，女性友誼作品越來越多。即使看偶像劇，女二常是女一的朋友，少有扯頭花的情節(jié)了，這種敘事變化很好。

顧拜妮：是進步。文化和影視弱化了女性間敵意，是女性主義的體現(xiàn)。

楊慶祥：其實顧拜妮小說中，每個中篇都有一兩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特別欣賞的是，她沒有夸大女性能力，而是克制描述其生活和想法，如同她的書寫主題，大家都活得特別平凡。她剛才提到我寫的《致平凡》，我在里面當時寫到一個故事，康德臨死前，學生把三大批判放到他枕邊?？档旅鴷f：“這如果是三個孩子該多好啊。”再偉大的哲學家，最終也回歸平凡日常。所以不必刻意拒絕日常，關鍵是如何在其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我在PageOne書店活動時，有個大學生提問，說她生活無聊，愛看大女主劇，覺得里面人光彩奪目，越看越覺自己生活完蛋。我說這很危險，預設生活必具強烈戲劇性，可能導致極端傾向。應認同日常生活，在其中點滴雕琢生命的質(zhì)感與感性。不必強求詩或遠方，但要有生命體驗。顧拜妮小說很多細節(jié)我都很欣賞。

比如寫坐公交。普通寫作可能一筆帶過，但好文學會讓人停留，將轉(zhuǎn)瞬即逝之物延長、放緩，如同慢鏡頭。普魯斯特放大生命每一瞬；卡爾維諾寫銀杏葉墜落有七個空間——這才是高級文學。顧拜妮寫人在公交站看云，云的色彩、與心情的關系、與即將出現(xiàn)人物的關聯(lián)……這就是文學區(qū)別于網(wǎng)絡寫作之處。她的故事看似平淡，但讀來有嚼頭、有質(zhì)感，像有溫度的活體。很多小說則干巴巴如骨架。讀紙質(zhì)書更能感受這種溫度。這是顧拜妮寫作的魅力所在，我在書上做了很多標記。

顧拜妮：謝謝楊老師的高度評價。希望讀者打開書，收獲的不只是故事，更是一種溫度與平靜。

楊慶祥：還得再夸一下。以前讀她作品，有點長輩心態(tài)。這次讀，覺得是位非常成熟的作家。真誠推薦線上讀者購買，值得慢慢品讀。好書不是一次性消費。你知道《紅樓夢》故事，為何還讀？因為每次讀都好。《故事會》、 “雞湯文”不會讀第二遍。但經(jīng)典、好書可反復閱讀。顧拜妮這本書里的故事，細節(jié)豐富，對話精彩，值得反復讀。

金子：楊老師說的公交細節(jié)我印象深。在流行小說、影視劇里，人是跳躍的——從家跳到公司跳到宴會，每個點都發(fā)生大事。但怎么過去的？地鐵公交？今天點了什么外賣？怎么吃的？這些場景間的過程被忽略，卻是生活的大部分時間。拜妮的描寫非常寶貴。就像現(xiàn)在電視劇不寫女一女二互撕，未必是創(chuàng)作者女性意識多強，而是觀眾意識上來了，市場反饋如此。就像提問的女孩愛看大女主劇，那種刻板“大女主”，出身顯貴、天賦異稟、碾壓所有男性其實是糟糕的作品，普通女性難以從中獲得真實力量。

GQ新媒體副總監(jiān)金子

我很喜歡《綠光》這個故事?？礃祟}以為是愛情故事，因為聯(lián)想到孫燕姿的歌，讀后發(fā)現(xiàn)寫的是向往藝術的女學生對大學教授的迷戀，揭露了“老文男”如何若即若離控制女孩。這種觀察視角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復仇和反擊，勝過“扇他一巴掌”的爽文。它像一把刀，直指虛偽。拜妮從真實女性視角出發(fā)，若讓那位教授來寫，必然是浪漫化的“濕漉漉小鹿眼神”故事。站在女性視角寫，才顯出其荒唐甚至骯臟。這樣的文本才特別有力。

請興高采烈地“忍耐”

主持人：金子提到《綠光》主人公羅颯，拜妮說想聊聊金子的經(jīng)歷，因為金子和羅颯的經(jīng)歷是類似的。從小鎮(zhèn)考學進入大城市的時尚圈名利場，經(jīng)歷迷茫到自我認可，也完成了某些圈子的“祛魅”。

金子：我是河南小城市考學到北京，本碩畢業(yè)后，因緣際會進入時尚雜志做新媒體編輯，后來參加明星云集的活動，深感格格不入，這些經(jīng)歷和體驗被我寫進了書里。前兩天和心理咨詢師聊，他說大多數(shù)人會經(jīng)歷身份割裂感，應對割裂感的最好方式是“不斷整理自己的人生敘事”——不用“大城市人”“小鎮(zhèn)人”等標簽定義自己，建立完整人生敘事。巧合的是，這正是我一直做的：寫書前就在B站講自己的故事，都是對人生敘事的整理。

顧拜妮：楊老師說得對，人不可被分類。但我們來到世上一直在被分類，貼上各種標簽，比如我是作家，金子是UP主，楊老師是評論家。活著的過程，應是逐漸撕掉標簽的。但這必然是先貼上，再撕去的過程。

楊慶祥：我們接受多元文化更多了。我枕邊書之一是《金剛經(jīng)》。它提供一個小方法“壽者相”，就是你所謂的原生家庭、過去的痛苦經(jīng)驗，當你意識到它時，它已是幻覺。很多人困在“想”的層面，為過去尷尬懊惱。其實那時的“你”已死去，現(xiàn)在是新狀態(tài)。佛教講“活在當下”，即去除幻覺。但人易被困擾。若能意識到那是幻覺，思考它，你便新生了，與過去建立積極關系。這叫“不二法門”。多讀點書，包括宗教、哲學書，有好處。顧拜妮的寫作，有意無意聯(lián)系著文化傳統(tǒng)，這很有意思。

顧拜妮：宗教、哲學最終都指向心靈。我比較關注抽象、精神層面。這本書也強調(diào)回歸內(nèi)心、活在當下。

主持人：拜妮給出了一個小答案，今天我們主題是“偉大值得歌頌，平凡更值得被看見”。金子也說，看多“大女主”反而覺得那不是自己的人生。我們建了個群叫“平凡女孩的出路在哪里”。經(jīng)過今天討論，三位老師對這個“出路”是否有答案？

顧拜妮：平凡女孩的出路？我認為，不要過于強調(diào)遠方和宏大敘事，努力活在當下——感受當下的生活、呼吸、身邊的人、吃的飯、是否給媽媽打了電話這些日?，嵥榈男∈?。過去十年，我試圖融入所謂“更大”的圈子，碰壁不少。30歲把書獻給自己，是希望自己明白，不必再擠入他人圈子，那很可疑。要以自己為圓心，拓寬舒適區(qū)，吸引志同道合者靠近。每個人都是一個圈子，圈子間自有交織，不必拿他人標準套自己。我是嚴肅安靜的人，金子活潑幽默，互補性讓我們成為朋友，圈子得以交織。我們成不了別人，不必焦慮。

金子：我在活動常遇到讀者提問與書無關，而是迫切想解決自己人生困境。常被問：“作為小鎮(zhèn)做題家，你在與思想隔離斗爭時，哪個瞬間突然頓悟改變了？”人們期待一下子劇變。但出路在哪里？被困才需出路。我們誰真被困在電詐園區(qū)了？“出”指向何方？若未想清，問題本身只是預設。項飆老師的話很對：我們無法解決解決問題，只能允許人生展開。

楊慶祥：今天收獲很大，兩位女士的發(fā)言充滿營養(yǎng)。出路是永恒問題。每一代問題不同，解法各異。如何找到“出路”，有些基本原則我們可以參考，首先是承認差異，有人擁有傳奇人生，比如穆旦經(jīng)歷了野人山戰(zhàn)役，這種體驗只有極少數(shù)人可以獲得。99.9%的人是普通靈魂，需忍受冗長、乏味、平常的一生。里爾克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對青年詩人說“請你忍耐”。在基督教背景下，這意味接受神意。若無制度性信仰怎么辦？中國傳統(tǒng)戲曲曾承擔此功能，農(nóng)閑時看場“大團圓”戲，聚一口氣，忍受364天的生活。文學也要提供這種慰藉，讓人有活下去的動力。要么就“興高采烈地忍受”，吃喝玩樂，反正終有一死。除此之外，找到所愛之事：尤其40歲后，時間空洞增多。找件事做，保持距離感，不被單一價值體系綁架，至關重要。這就是我對“出路”的回答。

詩人、批評家楊慶祥

顧拜妮：楊老師說得很好。我們總強調(diào)“改變”，改變自己、改變他人、改變世界，但生活還有重要課題——“忍耐”：忍耐生活、他人、自己。在忍耐中尋求改變的可能。書中五個結(jié)尾都留白，正是希望主人公和讀者，在“興高采烈的忍耐”中找到啟發(fā)、安慰或出路。

顧拜妮 | 《乳酸菌女孩》| 人民文學出版社

初審：范維哲

復審：薛子俊

終審：趙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