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里有句話：“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

沒人問就搶著說，這叫浮躁，問一點卻扯一大堆，這叫啰嗦。

這兩種毛病，根源往往都是因為自己知道得太少。

因為見識淺，所以就像空瓶子里裝一點水就晃得厲害，總想弄出大動靜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你看那飽滿的谷穗總是低頭，只有空癟的稗草才在風里張牙舞爪。

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

一、眼界窄了，嗓門就大了

無知，首先是無知于“世界之大”。

沒見過高山，便覺得自家土丘就是巔峰。

沒聽過大海，便以為門前池塘已是浩瀚。

因為眼界就框在那一畝三分地里，他便覺得這方寸之間的一切都至關重要，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是了不得的發(fā)現(xiàn)。

但凡有人觸碰了他的領域，或提出了他不了解的觀點，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好奇與思考，而是防御與叫囂。

那提高的嗓門，虛張的氣勢，不過是為了掩蓋內心對陌生世界的慌張。

他以為聲音大就代表有道理，其實只是暴露了底氣的不足。

東漢末年有個叫翟通的，是個地方小吏，卻自詡精通天下學問。

當時大學者鄭玄避難經過他所在的縣城，翟通聽說后，竟召集一幫鄉(xiāng)人，當眾攔下車駕，高聲向鄭玄挑戰(zhàn)，要辯論經學。

他引了幾句常見的經文，便滔滔不絕，揮斥方遒，仿佛自己才是當世大儒。

鄭玄靜靜聽完，只就他引的經文，平實地問了幾個源頭與上下文的問題，翟通便張口結舌，一句也答不上來。

在眾人的竊笑中，他面紅耳赤地溜走了。

翟通那日的狂叫，并非因為真才實學，恰恰是因為他讀的那幾本書，限制了他對學問浩瀚的想象。

古希臘德爾斐神廟上刻著：“認識你自己?！?/p>

而蘇格拉底看罷，以此詮釋：“知道自己無知，才是真知。”

狂叫的人，最缺的就是這份“自知”。

他們困在自我認知的繭房里，誤把繭殼當成了整個世界。

嗓門大，不過是想用聲量填補認知的空白，用虛張的聲勢，來對抗內心深處隱約的不安。

二、根基淺了，動靜就響了

無知，其次是無知于“學問之深”。

真正的學問像靜水深流，表面平靜，底下卻有無盡的力量與內涵。

而無知者的“知”，則像飄在水上的油花，輕薄、炫目，卻一觸就散。

正因為他只浮在表面，未曾下過沉潛的功夫，所以但凡得到一點碎片化的信息，便如獲至寶，迫不及待要宣揚出去。

他弄出很大動靜，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懂”了。

這份聒噪，恰恰泄露了他學識的淺薄與精神的貧乏。

深沉的力量往往安靜，唯有空洞，才會發(fā)出巨大的回響。

北宋有個文人叫柳開，年輕時狂傲不羈，給自己取名“肩愈”（意思是繼承韓愈）、“紹元”（意思是紹繼柳宗元），口氣極大。

他喜歡生僻古怪的言辭，文章寫得詰屈聱牙，并以此標榜高明，看不起宋代初年平實的文風。

他走到哪兒都高談闊論，批評時人，仿佛舉世皆濁他獨清。

同時代真正博學的學者，比如張景，卻默默編撰《洪范論》這樣的扎實著作。

后來，當時的文壇領袖王禹偁評價柳開，說他“有欲絕塵而奔之器”，但“好怪而泥于古”。

說到底，就算他天分很高，但走了邪路，被古書的皮毛困住了。

柳開晚年自己也有所悔悟，但年輕時那副因一知半解而狂叫的姿態(tài)，已成了笑談。

《禮記》中說：“水深則流緩，人貴則語遲?！?/p>

水越深，流動越平緩；人越貴重，說話越沉穩(wěn)。

莫言也曾寫道：“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p>

這“不哭”的底氣，來源于內在的判斷與沉淀。

狂叫的動靜，是心靈空洞的回音。

當一個人停止對表面喧囂的追逐，開始向深處挖掘，他的世界便會安靜下來，那才是智慧生長的聲音。

三、心氣浮了，姿態(tài)就狂了

最深層的無知，是無知于“自我之微”。

宇宙浩瀚，歷史長河，個人不過滄海一粟。

無知者缺乏這種宏觀的視角與敬畏，容易將自我無限放大。

他的心氣是虛浮的，像斷了線的氣球，總要往高處飄，卻不知根在何處。

于是，任何一點成就，甚至算不得成就的資本，都會被他拿來作為睥睨他人的支點。

他的狂，是一種失衡的姿態(tài)，源于無法在更廣闊的坐標系中找到自己的確切位置，只能通過貶低周圍來臆造一個虛幻的高位。

晚清有個滿族官員叫剛毅，不學無術卻官至軍機大臣。

他極度仇視洋務與變法，常以“祖宗之法”不可變?yōu)橛?，激烈抨擊一切新政?/p>

他有個著名的“理論”，看到“富強”二字便大怒，說：“大清天下如此之富，何以言‘富’？大清兵馬如此之強，何以言‘強’？此二字絕不可用！”

其邏輯之荒唐，姿態(tài)之狂妄，令人愕然。

他依仗權勢，在朝堂上叫得最響，排斥異己，最終在義和團運動中極力主戰(zhàn)，釀成大禍，自己也狼狽不堪。

他的狂，源于對世界大勢的無知，更源于對自身角色與責任的無知，最終被歷史的浪潮狠狠拍下。

哲學家羅素說，這個世界的問題在于，聰明人充滿疑惑，而傻子們堅信不疑。

其實這種“堅信不疑”的狂，便是思想閉合的標志。

正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真正的“知”，是清晰地劃出已知與未知的邊界。

那份謙卑與審慎，才是面對無限世界時，人類最得體的姿態(tài)。

狂叫，往往在真相露出水面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所以，叫得狂，從來不是強大的信號，反而是心靈地圖上“此處無知”的鮮明注腳。

就像一層喧鬧的油彩，試圖涂抹掉內里的蒼白。

人生在世，比起急切地發(fā)出聲音，更重要的或許是：

先推開窗，看看世界的遼闊，沉下心，聽聽知識的深流。

最后，在時空的維度里，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當一個人懂得越多，他往往會越沉默。

那沉默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明白了何者值得言說，以及，言說的分寸。

此時，狂躁褪去，留下的才是堪可細品的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