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29日，八寶山革命公墓上空飄著細雨。黑傘下，張震站在靈車旁，望著靈柩陷入沉思。送別的人很多，卻都很安靜——他們記得的，不僅是那位愛較真的老兵，更是那個把自己一輩子寫進戰(zhàn)史的“老郭”。

時間撥回到七年前。1990年初夏的一個午后，郭汝瑰坐了將近二十小時的硬座，從重慶趕到北京軍委辦公樓。旅途顛簸，他的襯衣早已濕透，可精神頭十足。見到張震，他還沒落座，便開門見山：“我想寫一本全面記錄正面抗戰(zhàn)的書，手頭拮據(jù)，您看……”一句話沒說完，被張震擺手打斷，“別啰嗦，我全力支持，你只管寫！”這句簡短的回應(yīng)，讓郭汝瑰徹底松了口氣。多年以后，他對學(xué)生回憶道：“那是老朋友之間不需要寒暄的信任?！?/p>

離休以后，組織撥了錢讓他修繕老屋。重慶市委書記廖伯康甚至專門劃出一幢小別墅。誰知老郭轉(zhuǎn)身把批下的款子原封不動交回，還在會上“嘮叨”：“我住土房子沒啥不好，別給我整這些花架子?！痹谧刹棵婷嫦嘤U，廖伯康只好改變思路，提出給老人家配輛車。郭汝瑰又皺眉：“想幫我，就保持咱們用國產(chǎn)車的傳統(tǒng)，別成天坐進口車顯擺?！币痪湓?，把在場的人說得直撓頭。

要理解他的固執(zhí)，還得把時間拉回到1920年代。1907年，他出生在重慶銅梁書香門第，個子不高，機靈透頂，同窗戲稱“郭小鬼”。1924年，他與一群進步青年沖進舊式學(xué)堂砸爛戒尺，引來當?shù)厥考澛曈?。翌年高中畢業(yè)，父親勸他讀書謀生，堂兄拉他進軍校，老師則勸他搞實業(yè)。三條岔路讓他犯難。好友陳廷棟拍著桌子一句：“干革命?！惫旯逍睦锬菆F火被點著，一頭扎進黃埔五期。

“四一二”血雨腥風(fēng)過后，他與黨組織失聯(lián)，被逼去日本士官學(xué)校。異國校園里，他因反對“皇道精神”與日籍學(xué)生大打出手，憤而退學(xué)?；貒?，他考入陸軍大學(xué)，課堂上對兵棋推演提出連串尖銳問題，引得楊杰大為欣賞：“這小個子腦子活?！敝R儲備日漸厚實，郭汝瑰卻始終惦記戰(zhàn)場。1937年盧溝橋槍聲響，他在南北塘口帶著42旅巷戰(zhàn)七晝夜，硬是不讓日軍前進一步。此役震動南京，蔣介石破例把這位少校調(diào)入軍委會作戰(zhàn)廳，期望重點培養(yǎng)。

可惜，冷峻的政治嗅覺讓郭汝瑰始終與那些營私舞弊的同僚格格不入。他不拉山頭，不收“份子錢”，杜聿明、劉斐接連告狀：此人多半是共產(chǎn)黨。蔣介石拍案：“好鋼用在刀刃上，你們別吵！”殊不知，這位“刀刃”已暗中恢復(fù)組織關(guān)系，化身紅色特工?；春?zhàn)役前夜，他把國民黨華東兵力部署圖連夜送出，極大加速了我軍決策。劉伯承后來對身邊人說，“小個子立了大功”。

1949年4月，南京解放，潛伏任務(wù)結(jié)束。走出迷霧的郭汝瑰松了口氣，卻顧不上休息。組織安排他承擔(dān)《中國軍事史》主編工作。他自嘲道：“打了半輩子仗，總得把這些事寫清楚?！笔觊g，他查閱檔案兩萬余份，光筆記就摞成一人高。有人問他何苦如此，老郭嘿嘿一笑：“我年紀大了，跑不動，就讓筆墨替我奔波。”

書稿定稿時，他已年逾八旬，視力衰退，仍盯著排版稿反復(fù)勾畫。1990年再次進京找張震，就是想把抗戰(zhàn)正面戰(zhàn)場補上。張震一句承諾后，軍事科學(xué)院很快撥出專項經(jīng)費。郭汝瑰鉆進重重史料堆，一寫就是七年。稿件完成前，他因嚴重胃病多次住院，病床上還用軟墊支著膝蓋寫字。護士勸他歇一歇，他擺手：“打仗的時候沒停過，現(xiàn)在提筆也不能停?！?/p>

1997年10月23日，老人在重慶郊區(qū)遭遇車禍，送醫(yī)途中陷入昏迷。彌留之際，他反復(fù)念叨的仍是“正面戰(zhàn)場”四個字。十月下旬，張震聞訊北上奔喪。靈堂里，《中國抗日戰(zhàn)爭正面戰(zhàn)場作戰(zhàn)記》清樣整齊碼放，封面是郭汝瑰書寫的六個篆字，筆力勁峭。張震把手放在書上，低聲道：“老郭，總算沒辜負你?！?/p>

車禍帶走的是87歲的軀體，留下的是五百萬字的軍史資料和無數(shù)珍貴手稿。后來研究淮海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的學(xué)者，無不把他的情報奏折和親筆圖表視作第一手文獻。有人感慨：“老郭在最危險的戰(zhàn)壕里存活，也在最寂寞的燈下耕耘?！被蛟S，對這位身高不足一米六的老人而言，真正高大的從來不是軀殼，而是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