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房的手續(xù)辦完,我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站了很久。墻上留下幾個釘子眼,是掛照片的地方,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這套八十平的老房子,是我和老伴攢了十年才買下的。那時候兒子剛上小學(xué),我們倆每天早出晚歸,就想給孩子一個穩(wěn)定的家。老伴走得早,這些年我一個人住,倒也自在。

兒子要結(jié)婚了,女方家要求必須有婚房。我去看過那套房子,一百二十平,總價三百多萬,首付就得一百萬。兒子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班,存款只有二十來萬。他跟我提過兩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

其實我早就算過了,我這套房子能賣一百五十萬左右。除了給他湊首付,還能剩點養(yǎng)老錢。反正一個人住,租個小單間也夠了。

兒子知道我要賣房的時候,沉默了很久。他說,媽,要不算了吧。我說有什么算不算的,你都三十二了,該成家了。

他沒再說什么。

我原本想著,賣了房子就去兒子那邊住一陣子,幫著布置布置新家,也算參與他人生的大事。但兒媳打電話來,說她媽媽會過來幫忙,讓我不用操心。語氣很客氣,但意思很明白。

我說好。

新房交付那天,兒子來接我去看看。房子確實不錯,三室兩廳,采光好,裝修也講究。兒媳在廚房忙活,她媽媽在客廳指揮工人掛窗簾。看見我來了,她們都很熱情地打招呼。

我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主臥很大,次臥改成了書房,還有一間小臥室。兒媳說那是以后的兒童房。我點點頭,沒多說。

后來我提出要搬去附近租房,方便照應(yīng)。兒子猶豫了一下,說,媽,其實我們已經(jīng)看好了養(yǎng)老公寓,環(huán)境特別好,有專人照顧,比你一個人住安全。

我愣了愣。養(yǎng)老公寓?我才五十八歲。

兒媳端著茶杯走過來,笑著說,阿姨,那邊真的很好,我們?nèi)嵉乜催^的,有食堂有活動室,還能認識新朋友。您一個人在外面租房,我們也不放心。

我沒接話。兒子說費用他們出,讓我別擔(dān)心。我說我還能工作幾年,不用你們養(yǎng)。兒子沒再堅持,只是說讓我考慮考慮。

從那以后,我很少去他們家了。

搬家那天,兒子和幾個朋友來幫忙。我的東西不多,兩個行李箱就裝完了。兒媳也來了,手里提著水果,說是慰問大家的。她一直很忙,接電話、安排午飯、招呼客人。

東西搬完,大家在樓下等車。鄰居老張路過,問我這是要搬去哪兒。我還沒說話,兒媳就搶著回答了:阿姨把房子賣了給我們付首付,現(xiàn)在要搬去新租的地方住。

她說得很自然,甚至帶著點驕傲。

老張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他們,沒再問什么。周圍幾個鄰居都聽見了,表情有些復(fù)雜。

兒媳還在繼續(xù)說:阿姨對我們真的太好了,把房子都賣了。我們以后一定會好好孝順她的。

我站在那里,突然覺得很冷。是深秋了,風(fēng)刮在臉上生疼。

她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妥。在她看來,這大概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婆婆賣房給兒子買婚房,然后被好好供養(yǎng)著。她甚至覺得自己在展示一種美德。

兒子低著頭,沒說話。

我上了車。司機問去哪里,我報了地址。那是城中村的一間小單間,月租八百,十五平米,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衣柜。房東說廚衛(wèi)是公用的,讓我自己準備洗漱用品。

車子開過熟悉的街道,我看著窗外飛快倒退的景色。兒子發(fā)來微信,問我到了沒有,需不需要幫忙收拾。我回了個"不用"。

其實我也不怪誰。

只是有時候會想,如果當(dāng)初沒那么痛快地答應(yīng)賣房,會不會不一樣。但轉(zhuǎn)念一想,不一樣又能怎樣呢。兒子總歸是要結(jié)婚的,女方總歸是要房子的,我總歸是要老的。

我把行李箱推進房間,空間太小,箱子都打不開。墻壁很薄,隔壁有人在大聲看電視。我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電線和對面樓的防盜窗。

手機又響了,是兒子打來的。我沒接。

我想起很多年前,老伴還在的時候,我們剛搬進那套八十平的房子。那天晚上,兒子興奮得睡不著覺,在客廳里跑來跑去。老伴說,總算有個像樣的家了。

我當(dāng)時覺得,這就夠了。

現(xiàn)在想想,什么叫夠呢。

天黑了,我打開燈。昏黃的光照在墻上,把影子拉得很長。我突然很想給兒子回個電話,但又不知道說什么。說什么呢?說媽媽其實挺好的?說你們不用擔(dān)心?還是說,其實媽媽也會害怕?

最后我還是沒打。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樓下有人在吵架,聲音傳得很清楚。我閉上眼睛,想著明天要去找份工作,想著要習(xí)慣公用廚房的油煙味,想著要學(xué)會一個人過日子。

其實都是能過的。人總是能過的。

只是有些時候,我會想起兒媳那句話——阿姨把房子都賣了。

她說的時候,語氣里有感激,有驕傲,也有理所當(dāng)然。唯獨沒有的,是對一個母親的理解。她不明白,我賣掉的不只是房子,還有我這大半輩子的安全感和最后的退路。

但這些話,我大概永遠不會說出口。

因為說了又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