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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懷武賣掉婆娘金娥坐月子的老母雞去買地,最后卻以糧倉作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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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懷武賣掉婆娘坐月子的老母雞,換回一張地契時,金娥哭了整夜。

◆ 他赤腳踩在新買的田埂上,像撫摸嬰孩般摩挲泥土:“土地是命根子啊?!?/em>

◆ 后來千頃良田和水庫被充公,糧倉滿得快要炸開。

◆ 李懷武卻只能領(lǐng)到半碗熬粥的小米。

◆ 他枯瘦的手死死摳著糧倉木板,渾濁的眼睛瞪著發(fā)糧員:

◆ “那一年……老母雞換來的地……”

◆ 話音未落,人直挺挺倒在那座屬于過他又不再屬于他的巨大糧倉前。

◆ 最小的兒子才十歲,最小的女兒才七歲。

◆ 孩子們看著父親倒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捧被風(fēng)吹散的黃沙。



1

李懷武的棺材,是拆了他親自打造的大糧倉厚木板改的。村口墻根下曬太陽的老漢們,瞇著昏花老眼,總愛拿這句話開頭,仿佛那沉甸甸的木頭里,浸透了他一生的鹽分與苦堿。

“早該用那木頭了,”他們咂摸著嘴用枯瘦的手指,指向遠(yuǎn)處空蕩蕩的田野,“懷武摸糧倉的時辰,怕是比摸他婆娘金娥還多哩?!?/p>

李懷武自己,又何曾料想是這般結(jié)局。多年前那個寒霜刺骨的清晨,懷武眼中只有掌心那張被體溫烘得發(fā)軟的紙。薄薄一張黃麻紙,折痕深如刀刻,上面印著紅得刺眼的模糊官印。

這是他剛剛用家里那只羽毛油亮的老母雞換來的,那本該是婆娘金娥坐月子時唯一的滋補(bǔ)指望。他攥著地契,仿佛攥著的不是紙,而是一條比他性命還要金貴的活物。

“懷武!你瘋魔了不成?”隔壁的嬸娘拍著大腿,尖利的嗓音穿透薄霧,“金娥身子還虛著,娃的口糧你都不顧了?”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像無聲的嘲笑。

李懷武沒回頭,只是把那張紙更深地往懷里掖了掖,仿佛要把它塞進(jìn)滾燙的胸膛深處去焐著。他的婆娘金娥,倚著冰冷的門框,臉色比糊窗的紙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雙曾經(jīng)亮得像星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枯井,映著男人決絕而亢奮的背影。金娥是嶺底下的姑娘,嫁給李懷武時,還是十二三的童養(yǎng)媳,哭哭啼啼,心里充滿了恐懼,卻還是被敲敲打打抬進(jìn)了李家院子。

金娥娘和她說,家里太窮了,還有弟弟妹妹要養(yǎng),養(yǎng)不起她了,嫁到嶺上的李家比較殷實,有自己的地,不會餓肚子,還可以換一點糧食給弟弟妹妹吃。

后來八旬的金娥總是和孫輩嘮嘮叨叨說,每次回娘家,一下嶺就很開心,一上嶺就會眼淚婆娑。嶺上和嶺下成了分界線,嶺下是她做姑娘的童真,嶺上是她做媳婦的清苦。

金娥娘沒有說錯,李懷武用幾年當(dāng)牛做馬攢下的微薄積蓄,東挪西借,終于咬牙買下了屬于自己的一小塊地。地不大,只有三畝薄田,但那是他李懷武自己的!

立契那天,他一遍遍撫摸著那張薄薄的紙,指腹反復(fù)摩挲著上面的名字,墨跡未干,他的手抖得厲害,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他失而復(fù)得的半條命。他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在貼身的衣袋里,感受著它緊貼胸膛的溫?zé)?,那種踏實感,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李懷武對土地的執(zhí)念,深植于童年那場刻骨銘心的饑荒。那是光緒末年,老天爺像破了底的水缸,連月滴雨未降。河床干裂得如同龜甲,田里的禾苗枯焦卷曲,風(fēng)一吹就簌簌地碎成粉末。餓殍的氣息開始在村子上空彌漫。

李家早已斷了頓。李懷武記得最深的,是爹娘那深陷的眼窩和蠟黃的臉頰上,最后一點生氣是如何被絕望一點點抽干的。

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氣息微弱得像游絲,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只反復(fù)念叨著一個字:“餓……餓……” 爹佝僂著背,沉默地翻遍了屋里每一個角落,連耗子洞都掏過了,最后只摸出一把帶著霉味的糠皮。

爹把糠皮熬成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端到娘嘴邊。娘勉強(qiáng)咽了一口,渾濁的眼淚順著深陷的眼角滑落,滴進(jìn)那碗渾濁的湯里。娘推開了碗,枯瘦的手指向蜷縮在炕角、餓得連哭都沒力氣的小懷武。

爹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碗差點摔在地上。幾天后,爹也倒下了。臨死前,他死死攥著小懷武瘦得像雞爪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jìn)皮肉里。

爹喉嚨里咯咯作響,像拉破的風(fēng)箱,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幾個字:“地……有地……就有糧……,有糧……才活……”那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垂死掙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說完,爹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著低矮破敗的屋頂,仿佛要透過那茅草,望見一片能結(jié)出糧食的、屬于自家的田土。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成了李懷武此后數(shù)十年揮之不去的夢魘。

爹娘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去了,像兩片被風(fēng)卷走的枯葉。小懷武守著兩具冰冷的尸體,餓得連恐懼都麻木了,只覺得徹骨的寒冷,仿佛連靈魂都要凍僵。

最終是幾個還有點力氣的遠(yuǎn)房叔伯,草草用破席子卷了爹娘,抬到亂葬崗埋了。連一口薄棺都沒有。那場饑荒,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將“土地即性命”的印記,深深烙在了李懷武幼小的靈魂深處。

小懷武活了下來,靠的是啃樹皮、挖草根,以及村里人偶爾施舍的一點點殘羹冷炙。他像野草一樣頑強(qiáng),但內(nèi)心那片被死亡和饑餓燒灼過的焦土,卻再也無法長出別的色彩。

他早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fù)?dān),給人當(dāng)長工、打短工,只要能掙到一點點糊口的糧食,再苦再累的活計他都肯干。他沉默寡言,眼神卻像饑餓的狼崽子,死死盯著東家的田地,看著金黃的麥浪在風(fēng)中起伏,看著飽滿的谷穗沉甸甸地垂下。

他粗糙的手掌在幫人收割時,會不由自主地捻起幾粒飽滿的谷子,感受著顆粒堅硬圓潤的觸感,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渴望在心底瘋狂滋長:這地,要是我的,該多好!谷子堆成山,再也不用挨餓!爹娘就不會死!

2

新婚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有了地,心里就有了底。金娥是個很能吃苦的女人,和他一起起早貪黑地在田里刨食。小日子像剛發(fā)芽的苗,雖然脆弱,卻透著生機(jī)。

金娥懷孕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李懷武干活更有勁頭了,他仿佛能看到未來的田埂上,自己的血脈在奔跑。為了給坐月子的金娥補(bǔ)身子,懷武特意用省下的幾升好麥子,換來一只蘆花老母雞,養(yǎng)在院角的雞籠里。

母雞冠子鮮紅,羽毛油光水滑,下蛋勤快,嘰嘰咕咕的叫聲,給這個清冷的家增添了幾分生氣。金娥看著那母雞,蒼白的臉上,也難得有了點紅潤的笑意,那是她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命,還有未來生活的微小期盼。

然而,就在這時,升子山傳來賣地的消息,大水塘邊上那塊五畝上好的水澆地要出手,消息像野火一樣在村里傳開了。那地土質(zhì)油黑,灌溉便利,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插根筷子都能發(fā)芽”的肥田!

李懷武的心,瞬間被這消息攫住了。他像著了魔一樣,有事沒事就往地里跑,蹲在地頭,癡迷地看著那黑得發(fā)亮的泥土,甚至忍不住抓起一把,放在鼻子底下貪婪地嗅著那肥沃的氣息。

李懷武想象著這片土地屬于自己后的景象:麥浪翻滾,谷穗垂金,糧倉堆滿……那畫面如此誘人,燒得他心頭滾燙??慑X呢?他翻遍了家底,連金娥壓箱底的幾枚銅板都算上,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

巨大的失落和焦灼啃噬著他。白天在地里干活魂不守舍,夜里躺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全是那片油汪汪的黑土地。懷武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餓獸,眼睛熬得通紅。

終于,在一個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他聽到了雞籠里老母雞發(fā)出的咕咕聲。一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住了他的心:賣掉它!這念頭一起,就再也壓不下去。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像拉風(fēng)箱。金娥被驚醒,迷迷糊糊地問:“咋了?”他喉頭滾動,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是僵硬地躺著,身體繃得像塊石頭。窗外,月光慘白,冷冷地照進(jìn)來。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寒風(fēng)格外刺骨。李懷武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走到雞籠邊。老母雞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在籠子里不安地?fù)潋v著,咕咕聲變得急促而驚恐。

他狠下心,一把抓住它溫?zé)岬纳眢w,母雞掙扎的力道和體溫燙得他手一哆嗦。他不敢看倚在門框上的金娥,臉驟然變得慘白,眼睛瞬間失去光彩。更不敢聽嬸娘刀子般的斥責(zé):……金娥坐月子……吃什么……

他低著頭,死死抱著那只還在撲騰的雞,幾乎是跑著沖出了家門,直奔鎮(zhèn)上。用那只還在咕咕哀鳴的老母雞,換回了一張帶著陌生墨香和冰冷朱砂印泥的薄薄地契。當(dāng)他攥著那張紙,感受著它冰涼的質(zhì)地時,心臟卻像被一只滾燙的手攥緊了,又痛又脹。

新置的田埂就在升子山大水塘邊上,薄薄一層新土,帶著冬日特有的清冽土腥氣。李懷武幾乎是撲過去的,甩掉腳上那雙早已磨透了底的破草鞋,赤著腳,急切地踩進(jìn)那冰冷稀軟的泥地里。

寒氣瞬間從腳心直沖頭頂,他激靈靈打了個顫,那冰針扎刺般的痛楚,卻奇異地催生出一股近乎狂熱的暖流,在他干癟的胸腔里左沖右突。

懷武彎下嶙峋的腰背,手指顫抖著,深深插進(jìn)泥里,摳起一大把黑油油的泥土。那泥土涼得刺骨,卻在他掌心不可思議地變得溫順厚重。他把它捧到眼前,鼻翼翕張,貪婪地嗅著那純粹的、屬于大地的氣息,喉嚨里滾出含混不清的嗚咽。

他雙膝一軟,跪倒在田埂上,額頭抵著冰冷的泥土,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他反復(fù)摩挲著腳下這方新得的土地,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慰襁褓里的嬰兒,一遍又一遍,沙啞的囈語在空曠的田野上低徊盤旋,散入凜冽的風(fēng)中:“根……這是命根子啊……扎下了,就死不了了……”

這聲“命根子”,從此成了箍住他整個魂魄的咒語。田埂上那冰冷的觸感,泥土里那股生腥卻無比誘人的氣息,如同最烈的酒,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也燒干了他對這個家最后一絲柔軟的牽念。

李懷武骨子里有股寶古佬闖蕩的狠勁。他不甘心只守著那幾畝薄田刨食。他瞅準(zhǔn)了過年去隔壁的貴州走行商、送紅紙和門神這路子。第一次出門,他把家里僅有的幾塊銀元貼身藏好,又悄悄抓了半袋子金娥省下的苞谷面做干糧。

天還沒亮透,金娥摸索著起來,把幾個還溫?zé)岬碾s面饃塞進(jìn)他懷里,手指冰涼?!奥飞稀?dāng)心。”聲音輕得像嘆息。他嗯了一聲,不敢看她的眼,背上褡褳,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了黎明前的濃霧里。

去貴州的路是真難走。翻山越嶺,腳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他睡過破廟的草堆,啃過硬得像石頭的干糧,也遇見過黑心的客商,差點把他辛辛苦苦背去的貨物坑騙了去。他憑著寶古佬的機(jī)警和一股不服輸?shù)挠矚?,硬是咬牙扛了過來。

第一趟回來,褡褳里多了叮當(dāng)作響的銅錢,還有一小錠壓手的銀子。他把那錠銀子鄭重地放在金娥粗糙的手心里。金娥捧著那點冰涼,看著男人黧黑瘦削的臉和磨破的肩頭,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銀子光滑的表面上。

那淚,是苦的,也帶著一絲渺茫的甜。這點甜,旋即就被李懷武眼中更熾熱的火焰吞沒了,“金娥,你看,”懷武指著窗外黑沉沉的夜,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遠(yuǎn)方,“這點錢,夠咱再添兩畝好田的邊角!”

懷武眼里跳躍的光,比油燈還亮,那光里映不出妻兒的面容,只有等待被征服的土地。金娥張了張嘴,那句“給娃扯塊布吧”終究沒說出口,咽了回去,化作喉頭一塊哽住的石頭。

她默默地轉(zhuǎn)身,把那錠還帶著淚痕的銀子,收進(jìn)了炕頭那個小得可憐的破瓦罐里,罐底鋪著薄薄一層陳年舊糧。



3

一趟又一趟,李懷武的足跡沿著崎嶇的商道,像蛛網(wǎng)般向更遠(yuǎn)的地方延伸。他的褡褳越來越沉,腳步卻越來越快。他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學(xué)會了討價還價,甚至學(xué)會了用些微薄的利錢,提前收攏貴州山里零散的桐油、生漆,囤積起來,伺機(jī)再高價拋出。

每一次歸來,他都風(fēng)塵仆仆,卻精神亢奮。瓦罐里的銀錢和地契,在緩慢而堅定地增加。他家的田,像滴在粗布上的墨跡,一小塊一小塊,艱難卻持續(xù)地向外暈染著邊界。

每當(dāng)添置了新田,懷武必定要赤著腳,在陌生的田埂上來來回回走上無數(shù)趟,指尖深深摳進(jìn)泥土里,感受那份沉甸甸的、帶著寒氣的歸屬感,如同朝圣。

然而,這“根”的瘋長,是吸著這個家的血髓的。金娥月子里的油腥味徹底斷了。她先后懷孕十八次,因為嚴(yán)重缺乏營養(yǎng),只帶大了四個。

剛會走路的小兒子,夜里餓得像只小狼崽一樣嗚嗚地哭,瘦小的身子蜷縮在冰冷的炕角。李懷武的心,偶爾也會像被錐子狠狠扎一下,痛得他蜷起身體。

可每當(dāng)雞叫頭遍,他摸著黑出門,赤腳踏過冰涼的露水走向他的田地,或是背起沉重的行囊,再次踏上行商路時,那份尖銳的痛楚,便奇異地被另一種更蠻橫的東西壓了下去。

那是土地?zé)o聲的召喚,是財富積累帶來的暈眩快感,是他血脈里日夜轟鳴的潮汐。他需要更多的田埂,需要更多攥在手心仿佛能滲出油脂的泥土。

為此,他甘愿榨干自己,也榨干身邊的一切。家,成了他短暫歇腳、補(bǔ)充給養(yǎng)的驛站;妻兒,成了他龐大財富夢想里模糊而遙遠(yuǎn)的背景。

他成了村里人口中的“武瘋子”。人們看著他披星戴月地趕路,看著他啃著最粗糲的干糧,看著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永遠(yuǎn)在屬于他或即將屬于他的田地里跋涉和丈量,或者風(fēng)塵仆仆地消失在通往山外的路上。

懷武腰間常年纏著一根粗糲的草繩,那是他丈量土地的尺子,磨得油光發(fā)亮,像一條忠誠而沉默的蛇,緊緊箍住他日益干癟的腰身。歲月如刀,在他臉上刻下縱橫交錯的深壑,風(fēng)霜染白了他的鬢角,唯有那雙望向土地和財富的眼睛,依舊燃燒著一種近乎邪異的、不熄的光。

不知熬過了多少寒暑,李家的田產(chǎn)竟真的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直至連成了片。李懷武站在自家最高的田埂上,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處,幾乎皆插著“李記”的界樁。

他不再滿足于種糧。村后那條湍急的野河,雨季常泛濫成災(zāi),沖毀下游的田地。李懷武盯著那渾濁的河水,一個更龐大的念頭在他心中瘋長。

他召集了人手,幾乎是傾盡了多年行商積攢下的所有銀錢,在野河上游狹窄的隘口處,開始修筑一道厚實的土石壩。那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工程,耗費(fèi)了無數(shù)人力物力。

工地上,李懷武常一站就是一天,看著一筐筐泥土、一塊塊石頭被夯進(jìn)壩體,他的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仿佛那不是堤壩,而是他為自己打造的另一座不朽豐碑。

汗水混著塵土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下,形成一道道泥濘的印記。終于,大壩合龍,一個波光粼粼的水庫在山谷間形成,像一塊巨大的翡翠,穩(wěn)穩(wěn)地鑲嵌在李家的田產(chǎn)中央。有了這水,下游那些曾經(jīng)貧瘠的坡地,也變成了旱澇保收的膏腴之壤。

散發(fā)著新鮮木料和谷物混合氣息的大糧倉,也終于在村頭傲然矗立起來。它像一個沉默的巨人,俯視著整個村莊。落成那日,李懷武獨(dú)自在糧倉里待到半夜。

月光從高高的氣窗斜斜地漏進(jìn)來,照亮空氣中浮動的金色塵埃。他背靠著小山般壘起的糧袋,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過那些飽滿堅實的麻袋,感受著里面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重量。

懷武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谷香,仿佛聽到了土地深處傳來血脈相連般的搏動。那一刻,懷武覺得自己終于把根,深深地、牢牢地扎進(jìn)了這無垠的土地和財富的深處,再沒有什么風(fēng)浪能將他拔起。

他在糧倉最干燥、最安全的角落,用厚厚的麻袋鋪了一張窄窄的“床”。累極了的時候,他會獨(dú)自躺在那里,聽著老鼠在谷堆深處窸窣跑過的聲音,聞著那令人心醉的糧食氣息,沉沉睡去,仿佛回到了最安穩(wěn)的母腹。

糧倉的陰影越鋪越長,李家門庭前也漸漸熱鬧起來。光靠自家人,再也侍弄不了這千頃良田和需要打理的水庫。長工和佃戶開始出現(xiàn)在李家的院子里。李懷武雇了七八個壯勞力。他給工錢不算刻薄,但要求極嚴(yán),眼里容不得一粒偷懶的沙子。

李懷武自己依舊儉省到苛刻的地步,常年穿著打補(bǔ)丁的粗布褂子,吃的也多是粗糧咸菜。唯有對著那日益增長的糧垛,看著越來越完善的地契簿冊時,他臉上才會罕見地露出一絲滿足的、近乎溫柔的神情。

金娥的日子,卻并未因大糧倉而變得豐盈。她像一個永不停歇的陀螺,在宅院里旋轉(zhuǎn)。要管束幾個懵懂的孩子,要支應(yīng)越來越多的長工短工的飯食,要漿洗堆積如山的衣物,還要小心翼翼地打理庫房里那些丈夫視若珍寶的糧食。

丈夫的心,像被那糧倉牢牢鎖住了。偶爾,她抱著最小的女兒,站在糧倉那扇厚重的大門邊,聽著里面丈夫低聲清點谷物的聲音,或是他疲憊的鼾聲,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沉甸甸的谷香,對金蓮而言,不再是豐饒的象征,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與丈夫之間越來越深的無形鴻溝。

4

那年夏天格外燥熱。三歲的滿女,不知何時掙脫了金娥的視線,獨(dú)自溜達(dá)到了巨大的糧倉后面,在陰涼的墻根下玩耍。

糧倉巨大的木墻擋住了毒辣的日頭,墻根下散落著些陳年的谷殼和麥粒。孩子大概是餓得慌了,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專注地?fù)焓爸切┱礉M灰塵的谷粒,一顆一顆塞進(jìn)嘴里。

等金娥尋到時,滿女小小的身子蜷在墻根下,臉色發(fā)青,嘴唇烏紫,小手還緊緊攥著幾粒沒來得及塞進(jìn)嘴的臟麥子。金娥魂飛魄散,尖叫著抱起女兒,瘋了一樣拍打她的后背。

孩子“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嘔出的穢物里混著未消化的臟谷粒。金娥抱著氣息微弱的滿女,渾身抖得如同秋風(fēng)里的落葉,跌跌撞撞沖進(jìn)糧倉。

李懷武正指揮著幾個長工,將新收的麥子灌袋、碼垛。金黃的瀑布從風(fēng)車口傾瀉而下,發(fā)出沙沙的、如同下雨般的悅耳聲響??諝庵袕浡蔓溩砣说奶鹣?。金娥抱著孩子,一頭撞開擋在身前的麻袋,撲到李懷武面前。

“他爹!滿女!滿女她……”金娥的聲音嘶啞破碎,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懷里的孩子小臉慘白,氣息微弱。

李懷武被打斷了工作,眉頭習(xí)慣性地擰緊,帶著被打擾的不悅。他低頭看了一眼金娥懷里的滿女,又瞥見孩子嘴邊殘留的污穢,還粘著幾粒臟谷殼,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像淬了冰的刀子。

“怎么回事?”他的聲音低沉壓抑,透著不耐煩,“又亂跑?餓死鬼投胎?倉里的糧是她能糟蹋的?”他的目光越過金娥涕淚橫流的臉,嚴(yán)厲地掃向旁邊幾個停下手、不知所措的長工,“看什么?活干完了?”

金娥如遭雷擊,渾身劇烈地一顫,仿佛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面色鐵青的男人。她懷里抱著他們奄奄一息的滿女,而他,只看到了糟蹋的糧食!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知覺。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悲慟和難以置信的荒誕感噎住了她的喉嚨。

她猛地轉(zhuǎn)身,抱著滿女,踉踉蹌蹌地沖出了糧倉,沖進(jìn)了外面白得刺眼的日光里,把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谷香和丈夫冰冷的斥責(zé),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身后。

身后,李懷武的呵斥聲再次響起,催促著長工們繼續(xù)干活,那沙沙的灌麥聲又響了起來,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扎在金娥早已麻木的心上。

滿女后來被村里的老郎中灌了草藥湯,吐了個天昏地暗,總算撿回一條小命。李懷武沒再提那日的事,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是糧倉那扇厚重的大門,從此對滿女關(guān)得更緊了。

金娥的心,也在那個炎熱的午后,徹底涼透了。她不再對丈夫抱有任何溫情的期待,只是沉默地、像個影子一樣,操持著這個外表光鮮、內(nèi)里早已枯槁的家。

糧倉里堆積如山的糧食,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座冰冷巨大的墳?zāi)梗裨崃怂械哪钕牒蜏嘏?。日子一天天過去,糧倉里的谷物堆得越來越高,李家的地界也越來越廣。

但村子里的風(fēng)聲卻漸漸有些不對了。先是那些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來得少了,帶來的針頭線腦和城里新奇的小玩意兒也稀罕起來。接著,村頭大槐樹上掛著的那個生銹的鐵鐘,響得比往年頻繁了許多。

每次鐘響,總有穿著灰布制服、臂上箍著紅袖箍的年輕人,拿著鐵皮喇叭,站在土臺子上,用帶著外地口音的官話大聲講著什么“合作”“互助”“大集體”“割尾巴”。

那些詞句像夏日的悶雷,滾過村莊的上空,炸得人心惶惶。李懷武起初并不在意,他忙著打理田產(chǎn),巡視水庫,盤算著秋糧的收成和年底行商的路子。

他固執(zhí)地相信,他腳下踩著的每一寸地,糧倉里堆著的每一粒谷,都是他赤著腳、流著汗、擔(dān)著命,一顆汗珠摔八瓣換來的,是他李懷武的“命根子”,天王老子也動不得。

然而,那醞釀已久的悶雷,終究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晌午,毫無征兆地炸響在李家大院的門前。那天,李懷武正帶著王老五在糧倉里清點新入庫的苞谷。

沉重的木門。被“哐當(dāng)”一聲粗暴地推開,刺目的陽光涌了進(jìn)來,照亮了倉內(nèi)飛舞的金色塵埃。一群穿著嶄新藍(lán)布制服、臂戴紅袖章的人涌了進(jìn)來,為首的是個陌生的年輕面孔,眼神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李懷武同志!”年輕干部的聲音洪亮,在空曠的糧倉里激起嗡嗡的回響,“根據(jù)上級指示,農(nóng)村土地及大型生產(chǎn)資料,包括你這座糧倉,全部收歸集體所有!實行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分配!這是文件!”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硬紙,幾乎戳到了李懷武的鼻尖。

李懷武像被一道無形的霹靂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永遠(yuǎn)在丈量土地和財富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瞳孔深處映著那刺目的紅印章,映著干部嚴(yán)肅的臉,以及糧倉門口,迅速被貼上的那張蓋著血紅大印的封條。

封條在秋風(fēng)中微微顫抖著,像一道宣告死亡的符咒。李懷武積攢了一輩子的“命根子”,連同這傲岸的糧倉,頃刻間不再屬于他了。封條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李懷武的心尖上。

“不……這……這是我的……”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枯瘦的手顫抖著指向四周堆積如山的糧袋,指向腳下這堅實的地面,“地契……我的地契……”

“地契?”年輕干部皺了皺眉,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斥責(zé),“那是舊社會的剝削憑證!現(xiàn)在作廢了!土地是國家的,是集體的!任何人不得私有!李懷武同志,你要認(rèn)清形勢,積極改造思想!”

李懷武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糧垛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金娥在一旁,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想上前扶一把,卻被干部嚴(yán)厲的目光逼退了。



5

“看好糧倉!”干部對著門外喊了一聲。兩個背著舊步槍的民兵,應(yīng)聲走了進(jìn)來,面無表情地站到了倉門口。黑洞洞的槍口,像兩只冰冷的眼睛,徹底澆滅了李懷武心中最后一絲掙扎的火焰。

他像一截被驟然抽去了所有生機(jī)的朽木,佝僂著背,被人半攙半架著,拖出了他耗盡一生心血建造的圣殿。身后,沉重的倉門轟然關(guān)閉,落鎖的聲音清脆而冰冷,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懷武已然麻木的臉上。

令李懷武完全無法理解的是,村里的秩序,以一種的迅捷方式重新建立起來。糧倉被嚴(yán)格看管,每日按人頭發(fā)放口糧。發(fā)放點就設(shè)在他那座被查封的大糧倉旁邊。

曾經(jīng)屬于他的地方,如今成了他領(lǐng)取施舍的場所,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輪到李懷武時,他佝僂著背,沉默地排在隊伍末尾,像一截被風(fēng)干、被遺忘的枯樹樁。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褂子空蕩蕩地掛著,更顯得形銷骨立。他伸出枯枝般的手,遞過去家里那口邊緣豁了牙的粗陶碗。碗沿的豁口,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

發(fā)糧的是個新來的年輕后生,臉上還帶著幾分生疏的公事公辦。他用一個特制的長柄木勺,探進(jìn)旁邊一只半人高的粗陶缸里,舀起淺淺一勺金黃的小米粒。小米粒在木勺里松散地滾動著,在秋日慘淡的陽光下,折射出微弱的、諷刺的金光。

“喏,李懷武,”年輕后生沒什么表情,動作甚至帶著點完成任務(wù)般的隨意,“你家今天的份例?!睖\淺一勺小米,“嘩啦”一聲輕響,落入李懷武豁了口的粗陶碗底。

米粒松散地鋪開,剛剛勉強(qiáng)蓋住碗底,形成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尖。碗,瞬間變得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李懷武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米粒簌簌跳動了一下。

他沒有去接那碗,渾濁的眼睛死死釘在年輕后生的臉上,又緩緩移開,轉(zhuǎn)向旁邊那座沉默而龐大的糧倉——他的糧倉!

那新刷的桐油,在灰暗的天色下泛著死寂的幽光,封條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嘲諷般的“噗噗”聲。糧倉里塞滿了糧食,飽滿得似乎連厚重的木板墻壁,都在不堪重負(fù)地呻吟,隨時要炸裂開來。

沉甸甸的谷物特有的甜香氣,從每一道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鉆出來,彌漫在空氣里,無孔不入,濃得幾乎令人窒息。

這屬于懷武畢生心血的濃烈氣息,與他手中粗陶碗里那點輕飄飄的、孤零零的金黃,形成了觸目驚心、荒誕絕倫的對比。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堵得他眼前發(fā)黑。

“那一年……”李懷武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調(diào),像是從一口干涸了百年的深井里,艱難地刮擦出來、帶著鐵銹和塵土的味道。

他如鷹爪般的干枯手指,猛地抬起來,不是去接碗,而是死死摳向旁邊糧倉厚實的木板墻壁!指甲瞬間崩裂,沁出暗紅的血絲,他卻毫無知覺,只是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仿佛要將整個身體釘進(jìn)那冰冷的木板里,釘進(jìn)他那被奪走的“命根子”里!

懷武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渾濁的眼球上布滿蛛網(wǎng)般的血絲,直勾勾地、穿透般地刺向那個年輕的發(fā)糧員,又像是要穿透眼前的一切,望回那個賣掉老母雞的冰冷清晨,望回他赤腳踩上新田埂的狂喜,望回他躺在糧堆旁聞著谷香安睡的每一個夜晚……

“……金娥坐月子……那只雞……換來的地啊……”

那個“啊”字,像一聲絕望的嗚咽,又像一聲耗盡生命所有余燼的質(zhì)問,卡在了喉嚨深處,再也吐不出來。他枯瘦的身體陡然繃直,如同一張被拉到極限驟然崩斷的弓弦,直挺挺地、毫無緩沖地向后仰倒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鈍響,砸在糧倉前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砹丝诘拇痔胀朊撌诛w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啪嚓”一聲摔得粉碎。碗底那點可憐的金黃小米,四散濺開,如同卑微的星子,瞬間滾落進(jìn)骯臟的泥土縫隙里,消失不見了。

人群發(fā)出一陣短促的驚呼,隨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秋風(fēng)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fā)出嗚嗚的哀鳴。李懷武倒下的地方,正對著他那座被牢牢封死的大糧倉。

他枯槁的手指,還保持著向前摳抓的姿勢,指尖殘留著木刺和暗紅的血跡,徒勞地、固執(zhí)地指向那緊閉的、封條刺眼的倉門。

他大睜著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瞪著灰蒙蒙的天空,瞳孔深處,最后凝固的影像,是糧倉那巨大而沉默的陰影,和封條上那抹刺目的、如同凝固鮮血般的紅。像一尊凝固在永恒質(zhì)問和絕望中的石雕,無聲地控訴著命運(yùn)的荒誕與殘酷。

糧倉巨大的、沉默的陰影,終于徹底地籠罩下來,將他枯瘦的軀殼完全吞噬。秋風(fēng)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碎裂的陶片和零星的、沾滿泥土的米粒,發(fā)出細(xì)碎而空洞的嗚咽,像是這片土地為它最偏執(zhí)的兒子,唱起的一曲蒼涼挽歌。

那曾經(jīng)象征著他畢生榮耀與夢想的糧倉,最終成了他冰冷的棺槨,將他連同他為之瘋魔、為之獻(xiàn)祭一切的土地信仰,一同封存埋葬。

“爹——!”凄厲的童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氣。十歲的滿子和七歲的滿女,像兩只受驚的小獸,從人群外猛地沖了進(jìn)來。滿女跑得太急,被地上的碎石絆倒,重重摔在李懷武倒下的地方,膝蓋瞬間擦破了皮,滲出血珠。

她顧不上疼,手腳并用地爬到父親身邊,小手用力去推李懷武冰冷僵硬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爹!爹!你起來……起來啊爹……”

小小的手指觸到父親摳在糧倉木板上的那只手,冰冷的觸感讓她猛地縮回手,隨即又更用力地抓住,仿佛要把父親從地上拉起來。

滿子比妹妹高半個頭,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父親扭曲的臉,那雙死死瞪著糧倉的空洞眼睛,又看看地上那攤碎裂的陶片和消失無蹤的小米,一股冰冷的恐懼攥住了他的心臟。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格格打戰(zhàn),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猛地抬起頭,血紅的眼睛像受傷的小狼,死死盯住那個還捏著木勺、一臉愕然的年輕發(fā)糧員,又掃過周圍一張張沉默麻木、或帶著復(fù)雜神情的面孔。那眼神里,是刻骨的恨,也是無邊的茫然和恐懼。

6

金娥是最后趕到的。她撥開人群,腳步有些踉蹌,卻沒有哭喊。她走到李懷武身邊,慢慢蹲下身。她伸出手,沒有去碰丈夫的臉,也沒有去拉他僵硬的手,而是輕輕地、異常輕柔地,覆在了他那只死死摳著糧倉木板的手背上。那手背冰冷、僵硬,沾著泥土和暗紅的血痂。

她的手掌粗糙、溫暖,微微顫抖著。她就那樣靜靜地覆著,低著頭,看著丈夫扭曲的側(cè)臉和瞪向糧倉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夕陽的余暉落在她花白的鬢角上,像一層薄薄的金粉,卻掩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死寂。周圍的一切嘈雜都遠(yuǎn)去了,世界只剩下糧倉巨大的陰影,身下冰冷的土地,和掌心下丈夫那只至死也不肯松開的手。

一滴渾濁的淚,終于緩慢地、沉重地,從她干涸的眼角滑落,無聲地砸在李懷武冰冷的衣袖上,洇開一小團(tuán)深色的痕跡。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塵埃,卻又沉重得仿佛耗盡了她一生的氣力。

李懷武的死,在村里激起短暫而微弱的漣漪。人們沉默地幫忙,用他視為命根子的糧倉厚木板,釘了一口薄棺。下葬那天,送葬的隊伍稀稀拉拉。

曾經(jīng)在他家做過活的長工,大多遠(yuǎn)遠(yuǎn)避開了。只有幾個本家的漢子,紅著眼圈,默默地跟在金娥和兩個孩子后面,幫著抬了棺材一角。

當(dāng)?shù)谝绘@黃土砸在薄薄的棺材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時,一直死死咬著嘴唇的滿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孩童無法理解的巨大悲慟和恐懼。

滿女卻異常安靜,她掙脫母親的手,小小的身子撲到墳前,不顧泥土弄臟了衣服,伸出小手,拼命地去抓那些撒在墳頭的新土,仿佛想把埋在地下的父親挖出來。

金娥沒有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懷里抱著那個豁口粗陶碗,摔碎后又被她勉強(qiáng)粘合起來的,正是李懷武死時摔碎的那個。

碗身上布滿了歪歪扭扭的裂痕,像一張哭泣的臉。碗底,放著七粒金燦燦的小米,那是滿女每天從自己那份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里,一顆一顆省下來的。孩子固執(zhí)地相信,只要攢夠了,爹就能吃飽了,就能回來了。

日子像磨盤一樣,沉重而緩慢地向前碾著。守寡的金娥帶著四個孩子,搬出了那個曾經(jīng)象征著富足、如今卻空蕩冰冷的大宅院,擠進(jìn)了村尾搖搖欲墜的廢棄土坯房里。

生活的重?fù)?dān)像山一樣壓在她肩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去隊里干最苦最累的活,掙那幾個可憐的工分。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還要縫縫補(bǔ)補(bǔ),為一家人糊口熬盡最后的心血。

金娥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株被風(fēng)霜徹底摧折的老樹,只剩下生存的本能。滿子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貪玩,小小的肩膀過早地承擔(dān)起生活的重量。

他跟著大人下地,干著遠(yuǎn)超他年齡的農(nóng)活,瘦小的身體在沉重的農(nóng)具下顯得那么單薄。他變得異常沉默,眼神里有著與年齡不符的陰郁和警惕。

只有在看著幺妹時,眼神里才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他記得父親倒下時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記得她每天省下小米時那認(rèn)真的模樣。他暗暗發(fā)誓,要護(hù)著妹妹,再不能讓她餓著肚子去撿地上的臟谷粒。

滿女依舊抱著那個破碗。碗上的裂痕越來越多,金娥不得不用麻繩,小心地在外圍纏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強(qiáng)不讓它徹底散開。

那七粒小米,始終躺在碗底,像七顆固執(zhí)的、不肯熄滅的星子。每當(dāng)夜深人靜,滿女會抱著這個破碗,蜷縮在冰冷的炕角,小小的身體微微發(fā)抖。

她會想起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糧倉,想起父親躺在糧袋上睡覺時安詳?shù)膫?cè)臉,想起他最后倒下時摳著倉板的手……

那些畫面混雜著饑餓的絞痛和對父親模糊的思念,交織成一場場無聲的夢魘。她會在夢里喃喃:“爹……米……米……”

糧倉巨大的陰影,并未隨著李懷武的死去而消散。它像一個沉默的幽靈,籠罩著金娥和孩子們艱難求生的日子,也籠罩著整個村莊的記憶。

李懷武的逝去,很快變成了墻根下老漢們口中一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嘆息,成了一個關(guān)于“土地是命根子”,“糧倉作棺”也成了宿命般荒誕與悲涼的注腳。

只有滿女懷里那個粘滿裂痕的破碗,和碗底那幾粒永不減少的金黃小米,還在無聲地訴說著那個關(guān)于土地與饑餓的永恒故事,已經(jīng)被時代巨輪碾得粉碎。

那碗,那米,是祭奠,也是幼小的靈魂,在無邊無際的寒冬里,固執(zhí)守護(hù)著的一點點微弱而冰涼的光亮,那是關(guān)于“父親”和“家”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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