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乃是最勇敢的動物：他由此征服了一切動物。他還用軍樂之聲征服了一切痛苦；可是人類的痛苦乃是最深的痛苦。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血色大地（Bloodlands）是美國歷史學家蒂莫西·斯奈德提出的概念，指的是1933-1945年納粹政權和蘇聯(lián)政權激烈爭奪的從波蘭延伸至俄國西部的這一片土地。 之所以稱之為“血色大地”，是因為該地區(qū)在上述時段有1400萬平民遇害，約占二戰(zhàn)總死亡人口的20%，堪稱20世紀暴力事件最集中、最頻繁的地區(qū)之一。 此外，現(xiàn)代歷史上多場大浩劫，如“大清洗”“猶太大屠殺”“烏克蘭大饑荒“的也均在血色大地范圍之中。

20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摧毀了俄羅斯帝國和德意志帝國，在東歐留下了大片權力真空。而后，1929年經濟大危機席卷資本主義世界，動搖了人們對自由和民主的信心。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希特勒和斯大林趁勢崛起，自詡有應對危機的辦法。

1924年，列寧死后，斯大林成為莫斯科的主人。他的辦法是取消市場，剝削 農業(yè)以供養(yǎng)工業(yè)，并消滅一切反對分子。1933年希特勒登上元首寶座，他的辦法同樣簡單粗暴，那就是讓失業(yè)的德國人進入兵工廠和軍隊，對外進行軍事擴張以贏得“生存空間”。在機器的嘶吼聲中，斯大林和希特勒把 現(xiàn)代國家改造成了巨型工廠和超級兵營。而夾在中間的東歐，淪為了他們爭雄逐鹿的戰(zhàn)場。

1933年，大地的鮮血首先從烏克蘭的麥田里涌出。

由于經濟大危機，資本主義國家到處是饑腸轆轆的失業(yè)者，但推行集體化的烏克蘭同樣不好過。作為蘇聯(lián)的主要糧食產區(qū)，烏克蘭不得不為工業(yè)化作出巨大的犧牲。斯大林下令：“即使保留一穗小麥不交給國家，也將處以極刑或10年監(jiān)禁。”于是農民們紛紛上繳口糧，只能以草根樹皮充饑。斯大林還下令：“要把富農當成一個階級消滅。”于是大量富裕農民背井離鄉(xiāng)，被遷往荒無人煙的西伯利亞和烏拉爾山麓。農村秩序失衡后，大饑荒很快爆發(fā)。英國人 亞瑟·柯斯勒當時滿懷著期待來到蘇聯(lián)支援建設，但烏克蘭的景象令他大失所望：農婦把骨瘦如柴的孩子舉向火車的窗口，餓殍隨處可見。他后來便成了一名反斯大林作家。

“斯大林爸爸，您的集體農場太好啦，農舍破敗，谷倉倒塌，馬兒老病，母牛和豬兒不知去了哪，只有您的肖像掛在墻上...把我們都送去西伯利亞。”

——烏克蘭童謠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32-1933年的烏克蘭大饑荒大約有300萬人因此死亡，哈薩克、白俄羅斯等地也受災嚴重。大饑荒不僅深深地傷害了蘇聯(lián)人民，還損害了歐洲左派政黨的形象，引發(fā)了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

1933年，烏克蘭大饑荒的新聞傳到歐洲時，德國人對左派的印象迅速惡化。希特勒趁機制造了國會縱火案，栽贓誣陷左派，一舉篡奪了政權。結果納粹當政的第一年，就有20萬德國人遭到關押，3.7萬猶太人逃亡海外。另一邊，1934年大饑荒好轉以后，斯大林緊接著發(fā)動了大清洗，四年中又有近70萬蘇聯(lián)公民遭到了槍決。

悲劇遠沒有結束……1939年，鮮血涌向波蘭的古老社區(qū)。

中世紀末期，相對寬容的波蘭王國就是歐洲猶太人的避難所。到20世紀初，這里已經居住了超過300萬猶太人。但在希特勒的世界觀里，猶太人是一切陰謀的幕后黑手，無時無刻不在削弱雅利安人。納粹的霸業(yè)想要實現(xiàn)，就必須把猶太人趕盡殺絕，那么猶太人的老巢——波蘭自然就不能放過。

1939年9月1日，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德軍出動150萬部隊從三個方向突襲波蘭。英法雖然向德國宣戰(zhàn)，卻按兵不動坐壁上觀，使波蘭事實上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希特勒號召士兵們“不要心慈手軟”，縱容德軍大肆殺害戰(zhàn)俘，對波蘭平民進行無差別轟炸，至年底超4.5萬名波蘭平民遇害。就在波蘭敗軍向西撤退時，蘇聯(lián)以保護僑民的名義從東邊進入波蘭，一路解除武裝俘獲了10萬波軍。并在半年后制造了卡廷事件，殺害了2.2萬名波蘭人。1939年9月28日，德國和蘇聯(lián)簽訂《德蘇疆界與友好協(xié)約》，波蘭就此滅亡，共計20萬波蘭精英罹難。

波蘭戰(zhàn)役結束后，納粹在波蘭國土上劃分出“總督府”，以方便種族隔離?？傆嬘?50萬猶太人被驅逐于此充當苦役，成千上萬人在轉運過程中就一命嗚呼。

悲劇還沒有結束，1941年，鮮血寫成了巴巴羅薩計劃。

6月21日，歐洲歷史上意義重大的一天。希特勒一聲令下，納粹德國550萬大軍撲向蘇聯(lián)，名為“巴巴羅薩計劃”。蘇德戰(zhàn)爭的爆發(fā)，意味著東歐大地新一輪災難的來臨。游擊戰(zhàn)、拉鋸戰(zhàn)、焦土戰(zhàn)、種族滅絕反復上演，四年中暴力不斷升級。僅在血色大地范圍內，納粹就故意餓死蘇聯(lián)戰(zhàn)俘與居民420萬人，槍決、毒殺猶太人540萬。在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為報復華沙起義，納粹又奪走了18萬平民的性命。1945年，蘇軍解放波蘭，歸還了幸存猶太人的財產和土地。但令人意想不到的的是，幸存的波蘭人為避免財產物歸原主，又自發(fā)展開了對猶太人的謀殺。在無盡的殺戮后，這片土地無論施暴者還是受虐者都變得嗜血了......

歷史不堪卒讀，又不禁追問。到底是什么使殺戮變成一種常態(tài)？是什么造成了東歐大地血色的歷史？

毫無疑問的是，納粹和蘇聯(lián)政權要對上述災難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正是兩大軍事強權的擠壓，造成了東歐人民的無數(shù)苦難。在面對所謂“種族敵人”或“階級敵人”時，納粹和蘇聯(lián)都表現(xiàn)出了心狠手辣的劊子手特性，站到了反人道主義的立場上。但同時，我們也要正視蘇聯(lián)在1941年以后對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作出的貢獻，不能把有功有過的蘇聯(lián)與邪惡的納粹畫上等號。

跳出時代本身，從更深層次的地緣上講，血色大地處于三種文明（基督教文明與東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與三種文化（日耳曼文化與斯拉夫文化、突厥-波斯文化）的交界地帶，其特點是民族成分復雜，文化習慣多元，難以形成凝聚性的力量與普遍接受的法則。千年來，生活其上的諸民族均未發(fā)展為主體民族，反而紛紛淪為了周邊大國的同化與犧牲對象，民族認同的不斷瓦解與重建，人口遷移與消滅的同步進行，構成了該地區(qū)歷史的主要脈絡。何況血色大地沃野千里，是歐洲的主要產糧區(qū)，更使它成為了兵家必爭之地。某種意義上，直至21世紀的今天，血色大地的歷史仍在延續(xù)。/

作者：自由的海豹，歷史學博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