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集水鎮(zhèn)有條青石河，河上有座五孔橋，橋下常年淌著漂滿浮萍的水。鎮(zhèn)上人喜歡到橋邊洗衣洗菜，水花濺起來，嘩嘩的，能蓋住不少別的聲音。

牛久軍第一次過橋時，剛滿十九歲。他提著鋪蓋卷從村里來，中專畢業(yè)證揣在懷里，燙得像塊炭。那年縣里最后一次分配工作，他成了橋那頭小學的數(shù)學老師。學校就在河邊，推開窗戶，能看見婦人們蹲在石階上捶打衣物。

“牛老師，講得真好?！鳖^一堂課，校長就夸他。牛久軍紅了臉，像做了什么虧心事。其實他就是把課本上的例題換了個數(shù)字，那些孩子卻像得了寶貝，眼睛亮亮地望著他。

沒過多久，鎮(zhèn)上人都知道小學來了個能干的年輕老師。消息順著河水，流到了橋這邊的鎮(zhèn)政府大院。

牛久軍的叔父牛德富在鎮(zhèn)里干了二十三年。臘月里，他把侄兒叫到辦公室，窗外的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條像伸向天空的手。

“教書沒出息?！笔甯刚f，手里的茶杯冒著熱氣，“黨政辦缺人，你來寫材料吧。”

牛久軍心里一跳，像石子砸進河里。他想起父親佝僂的背，想起村里人羨慕的眼神。

“我能行嗎？”

“我說你行，你就行?！?/p>

開春，牛久軍搬到了橋這邊。辦公室在二樓最西頭，窗外能看到整條河。他的工作是寫材料，總結報告、領導講話、會議紀要。起初寫得磕磕絆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訣竅：把去年的材料找出來，改個時間，換幾個詞，居然沒人察覺。

“小牛有長進。”鎮(zhèn)長在會上順嘴一提。

這話像春天的種子，落在牛久軍心里，悄悄發(fā)了芽。他開始留意每個人的位置、關系、喜好，像做數(shù)學題一樣，把每個人放到合適的方程里。他的晉升路，被叔父安排得像橋上的石板，一塊接一塊，平整得很。

三十一歲那年，他成了全鎮(zhèn)最年輕的黨委委員，管組織人事。老家父親翻修了房子，屋頂?shù)耐咂恋孟耵~鱗。

劉淺淺來報到那天，橋下的水特別清。她提著個小皮箱，站在鎮(zhèn)政府門口，陽光照在她臉上，細小的絨毛泛著金光。

“牛委員好?！甭曇舸嗌模駝傉狞S瓜。

牛久軍心里那根繃了多年的弦，“啪”地斷了。他想起了橋下的水，平日里看著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

引誘是場精心計算。他展示權力、閱歷、成熟，像孔雀開屏。劉淺淺的眼神從敬畏變成崇拜，再到依賴，一切都符合他的推導。她懷孕的消息，是秋天傳來的，那時候河邊的蘆葦都黃了。

“我會處理?！迸＞密娬f，語氣像在念一份文件。

他確實處理了——用叔父的關系，壓下了衛(wèi)生院的報告；用自己的權力，把劉淺淺暫時調去縣檔案局；用積攢的人脈，封住了可能漏風的每一道縫。

除了妻子李秀英。

李秀英發(fā)現(xiàn)B超單時，正在給丈夫熨襯衫。紙片從口袋里飄出來，輕得像片落葉。她認識上面的每一個字，卻看不懂它們怎么湊到了一起。她把單子放在飯桌上，旁邊擺好碗筷，三菜一湯，都是牛久軍愛吃的。

牛久軍回家看見，筷子掉在了地上。

“離了吧?！崩钚阌⒄f，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河面。

老岳父是三天后知道的。這個教了一輩子書的老先生，在橋邊坐了一整夜。天快亮時，他打了個電話，聲音抖得厲害。

摩托車撞上牛久軍時，他正從鎮(zhèn)政府往宿舍走。車燈刺眼，引擎轟鳴，然后是腿骨斷裂的聲音——清脆得像冬天的枯枝。肇事者扔下車跑了，夜色吞沒了所有痕跡。

李秀英的抑郁癥是悄悄來的。起初只是失眠，后來她開始忘記關火，燒干了三把水壺。再后來，她不認識人了，包括自己的丈夫。牛久軍把她送進市里醫(yī)院時，她回頭看了一眼，眼神空洞得像被挖走了心。

劉淺淺辭職回了老家，聽說后來嫁了個四十多歲的鰥夫，在縣城開小賣部。她的名字成了鎮(zhèn)上的禁忌，人們提起時只交換一個眼神。

牛久軍的腿好了，留下一瘸一拐的毛病。叔父說：“換個地方吧。”一紙調令，他成了市招商局副局長。

新崗位像張白紙。牛久軍瘸著腿，卻走得更快了。開發(fā)區(qū)的土地、項目、資金，都是他棋盤上的棋子。商人們圍上來，叫他“牛局”，遞煙敬酒，眼睛里有討好的火苗。他學會了更復雜的計算——資源互換、利益輸送、風險對沖。權、錢、色，三條線在他手里交織，像橋下錯綜復雜的水流。

開發(fā)區(qū)主任的辦公室有整面落地窗，能看見半座城市。牛久軍常站在窗前，看樓下的人群像螞蟻。他想起小學課堂上的粉筆灰，想起劉淺淺的眼淚，想起妻子空洞的眼神。這些記憶像遠處的山，隔著霧，看不真切了。

專項巡查組來那天，橋下的水特別渾濁。牛久軍照常主持招商會，講話流利得像錄好的磁帶。散會后，秘書小聲說：“牛主任，紀委來電話?！?/p>

會議室的桌子光可鑒人，映出他微微變形的臉。對面坐著三個人，中間那個開口：“牛久軍同志，請談談你在開發(fā)區(qū)的情況。”

問題一個個拋出，像手術刀。企業(yè)家的舉報材料厚得像本書，時間、地點、金額、人物，清清楚楚。牛久軍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精密計算的一切，原來早被別人算透了。

雙開決定宣布時，窗外下著雨。牛久軍接過文件，手沒有抖。他走出大樓，雨點打在他臉上。沒有車等他，沒有傘撐過來。他瘸著腿，一步步走進雨里。

三個月后，有人在城郊結合部看見牛久軍。他開了間小雜貨鋪，賣煙酒零食。店里光線昏暗，他常坐在柜臺后發(fā)呆，腿邊靠著根磨得發(fā)亮的拐杖。偶爾有顧客提到開發(fā)區(qū)的新項目，他眼神會飄忽一下，然后低下頭，慢慢擦拭柜臺。

老街坊說，有時深夜路過，能看見雜貨鋪里還亮著燈。牛久軍坐在那兒，面前攤著本舊賬本，手里捏著計算器，一遍遍地按，像要算清什么，卻總也算不對答案。

橋下的水還在流，一年四季，不停歇。春天漂著花瓣，夏天浮著綠萍，秋天蕩著落葉，冬天結著薄冰。洗衣的婦人換了又換，捶打衣物的聲音卻從未間斷，啪，啪，啪，像在敲打著什么，又像在訴說著什么。

只是再也沒人提起，那些年從橋上走過的身影，那些消失在橋那頭的人和事。河水帶走了浮萍，也帶走了浮萍下的泥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