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春，北京功德林的鐵門“咔噠”一聲落鎖，38歲的沈醉第一次真正感到孤獨。此前，他在國民黨保密局里是少將處長，說話帶著命令的味道；如今，他成了“戰(zhàn)犯沈某”。守衛(wèi)遞來一件灰色棉衣，低聲道：“先換上?！鄙蜃睃c頭，心里卻盤算著另一件事——香港，那里有妻子粟燕萍和六個孩子。

回憶拉到更早。1938年，長沙郊外的操場上，他揣著馬鞭，指揮一群特訓(xùn)班學(xué)員跑戰(zhàn)術(shù)。那天，他第一次看見“小雪”——學(xué)員粟燕萍。姑娘穿軍裝，步子輕快，回眸帶笑。沈醉后來常說，那一眼，把他的命運鎖死。可軍統(tǒng)規(guī)矩死板，同系統(tǒng)婚姻嚴禁。沈醉硬是對戴笠撒了“娃娃親”的彌天大謊，才娶得美人歸。兩人在重慶擺酒，戴笠到場，軍裝扣子閃著冷光，那是沈醉的高光時刻。

可是風(fēng)光維持得并不久。1946年戴笠墜機，保密局換了毛人鳳。沈醉一夜之間從“紅人”成了“異己”，被派往云南。對此安排，他嘴上說“遵命”，心里卻滿是惱火。1949年秋，解放軍兵臨昆明，盧漢起義，沈醉順勢舉手，寄望一紙起義電報能保全家小?？伤麤]料到自己還是被當(dāng)作重點戰(zhàn)犯押往北京，而家人則滯留香港。

關(guān)押改造的九年，他最難熬的是夜里點名后的靜默。有人偷偷掉淚，沈醉卻坐在鋪板上發(fā)呆，腦子里盡是粟燕萍佇立碼頭抱著孩子哭的影像。1959年第一批戰(zhàn)犯特赦放榜，沒有他的名字，他表面淡定，內(nèi)心如火烤。1960年11月，他終于收到那張紅字特赦令。出獄那天，北風(fēng)刮得臉疼，他卻覺得空氣甜。

短暫奔走打聽后，事實如刀：妻子在香港已改嫁，一名前國軍軍官成了她的依靠，還有了一個小兒子。友人勸他：“舊日情分，該放就放?！鄙蜃砜嘈?，“說得輕巧啊。”幾夜無眠，他終于寫下“沉舟側(cè)畔千帆過”八個字，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1965年，他與北京醫(yī)護杜雪潔登記，生活從此進入另一條軌跡。

時間快進到1980年12月。國務(wù)院批準部分出境探親，沈醉女兒沈美娟拿著兩本剛印好的港澳通行證，壓低嗓門告訴父親：“批下來了?！鄙蜃磉”颈?，沉默良久，只吐出三個字：“該去了?！?/p>

抵港那天，香港報紙已放出風(fēng)聲。尖沙咀旅館門前鎂光燈閃不停，記者打算捕捉“三角見面”的尷尬。沈醉換上深灰色西裝，頭發(fā)花白，卻精神抖擻。他對女兒說：“照相機再多，也別慌?！备概崎T而入，里邊已有兩位老人起身相迎——粟燕萍與她的丈夫。

短暫沉默后，沈醉先開口：“雪雪，對不起，我來遲了三十年?！闭f完，他轉(zhuǎn)身向男主人深鞠一躬，“多謝你照顧她?！睂Ψ竭B忙還禮。粟燕萍眼圈泛紅，卻只是輕輕說：“過去就過去吧，坐下來好好聊。”不遠處偷拍的鏡頭沒捕到任何爭吵，倒拍到三位老人相攜落座的畫面。

半小時后氣氛緩和，沈醉忽然笑著提議：“我在家排行老三，你們喊我三哥得了。”對方也笑，“好，三哥?！本褪窃谶@輕松一刻，粟燕萍側(cè)身靠近，壓低嗓子：“你今天真是給我爭了面子?！蓖忾g記者看不見的地方，兩人短暫對視，一個歉疚，一個釋然。

探親一周，沈醉沒有驚人之舉，只陪前妻回舊居看看孩子，和她的現(xiàn)任丈夫喝兩杯茶。離開前夜，粟燕萍塞給他一張合照，背面寫了“保重”兩字。返京列車里，沈醉摸著照片，良久無語。同行的女兒悄悄注意到父親眼角的淚，沒多問。

1980年年底，沈醉被追認為起義將領(lǐng)，補發(fā)相關(guān)待遇。那些金燦燦的證書被他鎖進抽屜，鑰匙順手掛在墻上，沒人再提香港那趟舊事。

1996年11月，沈醉病逝，終年八十二歲。整理遺物時，家人發(fā)現(xiàn)一封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欄寫著“雪雪”。信紙泛黃，只有一句話：“愿你安穩(wěn)，比我還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