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河的夏日總是來得特別早，才過端午，日頭就已毒辣得很。大地主丘世裕搖著蒲扇，在院里的槐樹下納涼，心里卻煩躁得緊。

“老爺，茶來了！”小妾李銀鎖端著茶盤輕步走來，將一盞涼茶放在石桌上。她雖是妾室，卻因識字會算，幫著當(dāng)家主母祝小芝管理賬目，在丘家頗有地位。

丘世裕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問：“前日讓你從賬上支十兩銀子，怎的到現(xiàn)在還沒給我？”

李銀鎖垂首道：“夫人說了，這個月老爺已支了四十兩，不能再支了。若要支，得等下月初一！”

丘世裕氣得把蒲扇往石桌上一摔：“這還了得！我丘家上下千畝良田，每年收入上千兩，我堂堂一家之主，竟連十兩銀子都支不得？”

李銀鎖不敢接話，只默默站著。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說笑聲，卻是丘杏兒回娘家來了。

“老爺，銀鎖姐姐！”丘杏兒笑著行禮，“夫人在屋里嗎？”

丘杏兒臉色頓時黯淡下來：“提這個做什么？都過去的事了！”

丘世裕卻來了興致，坐直身子道：“來來來，給我細(xì)說說，是怎么回事？”

丘杏兒離去后，丘世裕在槐樹下踱來踱去，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妙極。若是他也找個人去錢莊借錢，自己作保，到時候讓那人躲起來，錢莊來找保人還錢，他不就能從家里賬上名正言順地支出一大筆銀子了？

想到這里，他再也坐不住，吩咐小廝備轎，直奔莊子上而去。

丘家莊子離宅子不遠(yuǎn)，轎子不過一刻鐘便到了。丘世裕下了轎，莊頭丘世園早已迎了上來。

“大哥今日怎么得空來了？”

丘世裕擺擺手：“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對了，那張老四可在？”

丘世園一愣：“張老四？在是在，只是這人游手好閑，大哥找他作甚？”

“少廢話，叫他來見我！”

不多時，一個穿著破舊布衫、賊眉鼠眼的漢子小跑著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爺找小的有何吩咐？”

這張老四是丘家佃戶，平日里不愛種地，專好巴結(jié)逢迎，總想著走捷徑發(fā)財。丘世裕知他品行，正好利用。

“起來說話！”丘世裕屏退左右，帶著張老四走到一旁樹下，“老四啊，老爺我平日待你如何？”

張老四忙不迭道：“老爺待小的恩重如山！”

丘世裕點點頭：“如今有樁好事要照顧你。明日你去永昌錢莊借一百兩銀子，我替你作保。借來銀子后，我給你五兩好處費(fèi)！”

張老四嚇了一跳：“一百兩？老爺，這、這小的可還不起啊！”

丘世裕笑道：“誰要你還了？我替你作保，自然是我來還。你只管借來銀子，拿了好處，三個月后躲出去幾天，等我還了錢再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張老四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心里盤算：一百兩銀子，自己得五兩，雖說不算多，可夠他揮霍一陣子了。再說有老爺作保，錢莊定然肯借。這等無本買賣，不做白不做。

“老爺吩咐，小的照辦就是！”

丘世裕滿意地拍拍他肩膀：“明日一早，我在錢莊門口等你。”

次日，永昌錢莊內(nèi)，掌柜的見是大地主丘世裕親自作保，哪有不應(yīng)的道理？當(dāng)即與張老四立了借據(jù)，丘世裕在保人處簽押畫字，一百兩白銀很快點驗清楚。

出了錢莊，丘世裕果然取出五兩銀子遞給張老四：“記住，三個月后的今日，你出去躲幾天，等我來找你！”

張老四接過銀子，眉開眼笑：“老爺放心，小的明白！”

丘世裕揣著九十五兩銀子回到家中，心中得意非常。這可比每月七八十兩的零花錢多多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覺。他盤算著，這等好事，以后可以常做。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到了還款之日。前一天，丘世裕特意去莊子上找到張老四。

“明日你就去鄰縣躲幾天，等我還了錢，自會派人找你回來?！睆埨纤倪B連點頭：“小的明日一早就走！”

丘世?；氐郊遥坏儒X莊上門。果然，還款期限過了三日，永昌錢莊的趙主事就找上門來了。

“丘老爺，張老四借款已到期，人卻不見了。您是保人，這筆賬……”

丘世裕故作驚訝：“有這等事？這張老四，我看他老實才替他作保，怎的如此不講信用！”說罷嘆口氣，“既是我作保，自然不會賴賬。只是今日賬房不在，明日你來，一定如數(shù)奉還！”趙主事千恩萬謝地去了。

丘世裕心中暗喜，盤算著明日如何向祝小芝開口。這一百二十兩，他打算要一百五十兩，剩下三十兩還能落個實惠。

誰知第二天，事情卻出了岔子。趙主事前來取錢時，祝小芝正好在前廳安排家務(wù)。聽說錢莊來向老爺要賬，她頓生疑惑，便親自出來詢問。

“趙主事，這是怎么回事？我家怎會欠錢莊銀子？”

趙主事忙道：“夫人誤會了，不是丘老爺借錢，是他為張老四作保，如今張老四跑了，按規(guī)矩該保人還錢！”

祝小芝臉色一沉，轉(zhuǎn)向丘世裕：“你替張老四作保？保了多少？”

丘世裕支支吾吾：“不過……不過一百兩！”

“一百兩？”祝小芝倒吸一口涼氣，強(qiáng)壓怒火對趙主事道，“主事請先回，這事我們查清楚了，定然會給錢莊一個交代！”

趙主事走后，祝小芝立即叫來李銀鎖：“去，把賬本拿來，再派人去莊子上，看看張老四在不在！”不多時，下人回報：張老四三日前就不知去向了。

祝小芝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啊，夫君，你竟敢串通外人來騙家里的錢！”

丘世裕還在嘴硬：“胡說！我不過是看他可憐，替他作保，誰知他跑了！”

“還要抵賴！”祝小芝愈發(fā)生氣，“那張老四游手好閑，你平素最看不上他，怎會突然替他作保？定是你出的歪主意！”

正在爭吵間，門外傳來通報：族長丘尊龍來了。原來祝小芝早料到丈夫不會老實交代，一早就派人去請了族長。

丘尊龍是丘世裕的叔父，既是丘家族長，又是縣衙巡檢，在族中威望極高。他大步走進(jìn)廳堂，沉著臉問道：“怎么回事？”

祝小芝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丘尊龍越聽臉色越青，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混賬東西！我大哥百年聲譽(yù)，就要?dú)г谀氵@不肖子手里了！”

丘世裕嚇得跪倒在地：“叔父息怒，小侄、小侄只是一時糊涂……”

“糊涂？”丘尊龍冷笑，“你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小芝什么時候短過你的吃穿？竟做出這等下作事！”

衙役領(lǐng)命而去。丘尊龍又對丘世裕喝道：“你，今晚去祠堂跪著，好好反?。　鼻鹗涝２桓疫`抗，灰溜溜地去了祠堂。

卻說張老四在鄰縣一家客棧住著，每日吃喝玩樂，好不快活。誰知才第四天，就被當(dāng)?shù)匮靡鄞€正著，押送到丘家祠堂。

丘尊龍親自審訊，張老四哪見過這陣仗，不等用刑就全招了?！岸际抢蠣?shù)闹饕獍?！他說借一百兩，給我五兩好處費(fèi)，讓我出去躲幾天，等他還了錢再回來……”

丘尊龍聽得怒火中燒，當(dāng)下決定：張老四家中的所有財產(chǎn)折價抵債，不足部分再由丘世裕償還。

最后清點，張老四家中所有值錢物件折價二十兩，還缺八十兩本金和二十兩利息，共計一百兩。

祝小芝讓李銀鎖從賬上支了一百兩，連本帶利還清了錢莊借款。

事情了結(jié)后，丘尊龍命人在祠堂前召集全族男丁和各家佃戶。

祠堂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站滿了人。丘尊龍站在臺階上，朗聲道：“今日召集大家，是要宣布一件事。丘世裕身為一家之長，不知持家，反生邪念，串通佃戶張老四，假借借款之名，企圖侵吞家產(chǎn)。按族規(guī)，本應(yīng)重責(zé)三十杖，念其初犯，從輕發(fā)落，只罰跪祠堂一夜！”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但是，張老四身為佃戶，不思勤懇耕作，反與主人勾結(jié)行騙，本應(yīng)送官究辦，逐出莊子。念其家小無辜，且坦白從寬，因此決定張老四鞭二十，其家繼續(xù)在莊上佃租種地，以觀后效！”

這時，祝小芝走上前來，對著眾佃戶道：“今日之事，大家都看到了。老爺糊涂，做下這等錯事，已經(jīng)受了家法。但我要提醒各位，從今往后，誰也不要跟著老爺做壞事。老爺若是讓你們做什么不妥當(dāng)?shù)氖?，你們大可來告訴我。若是明知不對還跟著做，”她聲音一厲，“張老四就是榜樣！”眾佃戶紛紛低頭稱是。

回到丘府中，祝小芝對丘世裕道：“夫君，從今往后，每月的零花錢照舊，但要由銀鎖按月發(fā)放，不得預(yù)支。若有額外開銷，必須經(jīng)我同意！”丘世裕滿面羞愧，連連點頭。

從此，丘世裕不敢再打歪主意，每月的零花錢加上賣衣服的收入，還是那七八十兩，只是又多了一重管束。而丘家莊子上的佃戶們，也都記住了這次的教訓(xùn)：跟著老爺做壞事，終究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