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平遙有個傻子，姓王，大名沒人叫，都喊他王傻子。他爹娘死得早，跟著哥嫂過活，平日里只會傻笑，卻有雙巧手，編的竹筐比誰都結實。

這年開春，哥嫂突然說要給他娶媳婦。女方是鄰村的李家姑娘，名喚春燕，生得柳葉眉杏核眼，一笑倆酒窩，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俊姑娘。

消息傳開，村里人都笑掉了大牙。張屠戶蹲在門檻上，叼著旱煙袋：“這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春燕那么俊，咋就看上王傻子了？”

媒婆路過，撇撇嘴：“誰說不是呢？聽說春燕她爹賭錢欠了債，把閨女賣給王家抵債呢?！?/p>

王傻子聽不懂這些，只是每天樂呵呵地編竹筐，編好了就往春燕家送，說是給未來媳婦裝針線。春燕爹娘見了他就翻白眼，春燕卻總是紅著臉接過去，給他端碗熱水。

成親那日，王傻子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新褂子，咧嘴笑著給人磕頭。春燕蓋著紅蓋頭，坐在炕沿上，肩膀微微發(fā)抖，像是在哭。

拜堂時，人群里有人喊：“鮮花插在牛糞上嘍！” 哄堂大笑。王傻子卻突然停下，指著那人，臉憋得通紅：“你才牛糞！俺媳婦是鮮花，俺是…… 俺是養(yǎng)花的土！”

這話一出，眾人愣了愣，隨即笑得更厲害了。春燕的蓋頭下，卻傳來聲極輕的啜泣，不知是哭是笑。

洞房夜，王傻子坐在炕邊，搓著手嘿嘿笑：“媳婦，俺不會欺負你。俺編筐掙錢，給你買花戴?！?/p>

春燕掀開蓋頭，眼睛紅紅的：“王傻子，你知道他們?yōu)樯缎δ悴唬俊?/p>

“知道?！?他指著自己的腦袋，“他們說俺這里不好使。可俺娘說，人心好，比啥都強?！?/p>

春燕的心猛地一顫。她想起半月前，爹把她鎖在屋里，要把她賣給鎮(zhèn)上的暴發(fā)戶做小妾，是王傻子不知從哪冒出來，背著她就跑，被暴發(fā)戶的人打得頭破血流，也沒松手。

“你不傻。” 春燕的聲音發(fā)啞，“你比誰都精?！?/p>

王傻子咧開嘴，笑得更歡了，露出兩排白牙。

日子過得平淡。王傻子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砍竹子，編了筐就去集上賣，回來準給春燕帶塊糖，或者一小把野花。春燕在家洗衣做飯，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凈凈，偶爾也幫著編筐，手指被竹篾劃破了，王傻子就用嘴給她舔，嚇得她臉通紅。

村里人還是笑，說春燕守活寡。張屠戶見了春燕，總愛說些葷話，被王傻子撞見，舉著扁擔就追，追得他滿街跑，再也不敢胡咧咧。

這天，王傻子賣完筐回來，見春燕坐在門檻上哭，手里捏著張紙。他湊過去看，上面寫著些彎彎曲曲的字，他不認得。

“媳婦，咋了？”

春燕把紙往他手里一塞：“俺爹又賭錢了，欠了劉地主五十兩銀子，說要把俺…… 把俺賣給他做小?！?/p>

王傻子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攥著紙的手發(fā)抖：“不賣！俺媳婦不賣！”

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跑，春燕喊他也不回頭。沒過多久，他背著個布包回來，往桌上一倒，嘩啦啦滾出一堆碎銀子，還有幾個銀鐲子，是他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俺把這些賣了，夠不夠？” 他仰著臉問，眼里閃著光。

春燕看著那些銀子，眼淚掉得更兇了。她知道，這是王傻子的全部家當。

可劉地主根本不認賬，帶著家丁闖進王家，說要么還錢，要么交人。王傻子張開雙臂護著春燕，被家丁打得鼻青臉腫，嘴里還喊：“不準碰俺媳婦！”

春燕急得直哭，剛要答應跟劉地主走，卻被王傻子死死拉住。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東西，往地上一摔，是個小小的木刻，刻的是只威風凜凜的老虎，竟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刻的。

“這個…… 這個給你！” 王傻子指著木老虎，“俺爹說，這是祖?zhèn)鞯?，能換錢?！?/p>

劉地主眼睛一亮，撿起木老虎，掂量了掂量，突然變了臉色：“這…… 這是鎮(zhèn)山虎！你爹是當年的鏢頭王大膽？”

王傻子愣愣地點頭：“俺爹說，他以前走鏢?！?/p>

劉地主的臉瞬間白了，像被抽了筋，對著王傻子作了個揖：“大水沖了龍王廟！原來是王鏢頭的后人，這銀子不用還了，俺這就走！”

家丁們懵了，跟著劉地主屁滾尿流地跑了。春燕和王傻子面面相覷，不知道咋回事。

后來才知道，王傻子的爹當年是威震一方的鏢頭，救過劉地主他爹的命。那只鎮(zhèn)山虎，是王家的信物，見虎如見人。

這事傳開，村里人再也不敢笑王傻子了。張屠戶見了他，還得點頭哈腰：“王兄弟，編筐呢？”

王傻子還是樂呵呵的，只是編筐的時候，春燕會坐在旁邊，給他遞水擦汗。有人問春燕，嫁個傻子后悔不？

春燕總是笑著說：“他不傻，他心里亮堂著呢。有些人看著精明，心早就黑了，那才是真傻子?！?/p>

入夏時，春燕的肚子大了。王傻子樂壞了，每天給她編小搖籃，編得比誰都精致。夜里，他會趴在春燕肚子上聽，聽到胎動就嘿嘿笑，說像小老虎。

這天，王傻子去集上買紅糖，回來的路上，見劉地主的家丁正偷偷摸摸往井里倒東西。他上前攔住，被家丁推搡著：“傻子滾開！別多管閑事！”

王傻子不依，死死抱住一個家丁的腿，喊著：“不準害俺村里人！”

家丁急了，掏出棍子就打。王傻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嘴里還喊：“俺爹說，要護著鄉(xiāng)親……”

等村里人發(fā)現(xiàn)時，王傻子已經(jīng)沒氣了，手里還攥著塊井里的泥，黑得發(fā)臭。

原來劉地主記恨王傻子壞了他的事，想往井里投毒，讓全村人遭殃。

春燕抱著王傻子的尸體，沒哭，只是靜靜地給他擦干凈臉上的血。她摸著肚子，輕聲說：“傻子，你聽，孩子在踢我呢。他長大了，也會像你一樣，是個好人?！?/p>

下葬那天，全村人都來了，張屠戶哭得最兇，說王傻子救過他的命 —— 上次他喝醉了掉進河里，是王傻子跳下去把他撈上來的。

春燕沒走，守著王傻子留下的竹筐攤，挺著大肚子編筐。有人勸她改嫁，她搖搖頭：“俺男人是英雄，俺等他兒子長大，告訴他爹是個啥樣的人。”

十月后，春燕生了個大胖小子，眉眼像王傻子，尤其是那股子傻呵呵的勁兒。她給孩子取名叫念祖，意思是念著祖宗的恩德。

念祖長到三歲，就會跟著春燕編竹筐，編得歪歪扭扭的，卻像模像樣。有人逗他：“你爹是傻子，你知道不？”

念祖會梗著脖子：“俺爹不是傻子！俺娘說，俺爹是英雄！”

春燕聽了，總會紅著眼圈笑。她把王傻子留下的那只鎮(zhèn)山虎木刻，掛在念祖脖子上，說能辟邪。

有年大旱，井里的水不夠用。春燕夜里去井邊打水，見井臺上蹲著個黑影，像王傻子，正對著井里笑。她剛要喊，黑影就不見了，井里的水卻突然滿了。

村里人都說，是王傻子顯靈了。春燕沒說話，只是每天往井臺上放個干凈的竹筐，里面裝著念祖編的小玩意兒。

念祖長大了，考中了秀才，穿著長衫回村時，全村人都來道賀。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給王傻子上墳，磕了三個響頭：“爹，俺娘把俺養(yǎng)大了，俺沒給你丟人?！?/p>

春燕站在旁邊，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臉上卻帶著安詳?shù)男?。風吹過墳頭的青草，像是王傻子在樂呵呵地應著。

后來，念祖做了官，清廉正直，深受百姓愛戴。他常對人說，他這輩子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他爹，一個是他娘。

他爹看著傻，心里卻裝著善良和勇敢；他娘看著柔弱，卻有著比誰都堅韌的性子。

有人問他，王傻子到底傻不傻？念祖會笑著說：“世人皆以聰明自詡，卻不知，守住本心，才是最難得的智慧。俺爹不是傻，是純?！?/p>

這話傳到村里，張屠戶的孫子聽了，似懂非懂。他看著王家那間小屋，春燕還在門口編竹筐，陽光灑在她身上，像鍍了層金。

井臺上，放著個嶄新的竹筐，里面插著幾朵不知名的野花，風吹過，搖搖晃晃的，像是在說，鮮花從來不是插在牛糞上，而是開在懂得珍惜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