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是似是而非地談論一些深奧問題；如果它不能改善你對日常問題的思考，那么，它有什么用處？

——路德維?！?span search-type="3" search-href="newsapp://nc/search?entry=articleKeyword&word=%E7%BB%B4%E7%89%B9%E6%A0%B9%E6%96%AF%E5%9D%A6">維特根斯坦

文 |浩然

本文為商隱社原創(chuàng)文章，轉載請聯(lián)系后臺

本周，哈佛女孩蔣雨融的畢業(yè)演講事件鬧得沸沸揚揚。

她是哈佛400年校史上首位中國女畢業(yè)生代表，在全校畢業(yè)生面前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我們的人性》的演講，現(xiàn)場掌聲不斷。

這要放在幾年前，可能是一件讓國人頗感自豪的事情，可當那段長達7分鐘的視頻被眾多媒體轉載后，巨大的爭議襲來。

很多人覺得她所講的內容不走心，空洞又做作，跟自身經歷相差甚遠。網友又扒出她曾依賴父親在綠發(fā)會的關系獲得進入哈佛的推薦信。

蔣雨融隨后進行了回應，不但否認了自己依賴父親的關系入學哈佛，還講了一段“普通人在苦難中逆襲”的經歷：她在父母離異、顛沛流離的環(huán)境中成長，初中讀的也是“條件很不好”的青島56中，在英國卡迪夫高中、杜克大學和哈佛大學就讀時全靠打工和獎學金。

然而，這卻引起了更大的質疑聲浪，網友覺得這里面漏洞太多了，比如青島56中并非條件不好的學校，而是當地重點中學；從高中開始就留學歐美，也并非普通家庭靠打工和獎學金就能承擔的，更何況父親是綠發(fā)會執(zhí)行主任，母親是律所股東的家庭本就不普通。

不可否認，蔣雨融是極其優(yōu)秀的，肯定也付出了相當多的努力，而一個家庭傾盡資源托舉后代成才，只要沒有違法違規(guī)，也無可厚非。網友對蔣雨融的不滿在于，她極力否認自身獲得的資源扶持，把自我成功描述成“普通人的逆襲”。

這就是不真誠了。

在傳播中，一旦被大眾認為極其不真誠，那就是說多錯多了。廈門大學鄒振東教授在《弱傳播》里認為，輿論的本質特點就是不講道理，這是輿論的情感律。

傳播的情感律并非說傳播就是曲意逢迎，也不是說網友是不講道理的，而是道理是往往以沉默的方式起作用，以邊界的方式制約著輿論的走向，真正拿來交流的是情感和“人味”。

我剛入行時，直屬領導經常對我們講的就是，做傳播無外乎“情理”二字，但“情”在前，“理”在后。

再來看那篇被大眾“百般挑剔”的名為《我們的人性》的演講，其實也透露著一種不真誠，張口即是“為人類終結饑餓與貧困”“人類命運休戚與共，榮辱一體”“全球性挑戰(zhàn)與我息息相關”等大詞大句，卻沒有足夠的經歷和認知支撐得起來，就會顯得很虛浮。

“世界上如果任何一個女人買不起一片衛(wèi)生巾，我便不配稱富足；如果一個女孩因懼怕騷擾而不敢踏入校門，那便是對我尊嚴的踐踏；如果一個小男孩死于一場他從未發(fā)動也從未理解的戰(zhàn)爭，我的一部分也和他一起死去?！?/blockquote>

當她說起這段話時一度哽咽，但網友始終無法共情，甚至讓很多人覺得不適。

就像初中生寫作文，因為缺乏深度的思考和經歷，又對細微的生活感知不多，只能借助一些宏大情景和華麗辭藻顯得很有文化，寫出諸如“五千年的文化在我的胸中吐納”這樣的句子。

這其實是過度沉湎于宏大敘事帶來的不真誠。

生活中我們其實很容易陷入宏大敘事帶來的快感。

宏大敘事指向的是和日常生活關系不那么密切的、對個體的庸常人生帶有超越性意味的事物或者議題，比如世界大事、精英敘事、主流敘事。

我們侃侃而談“俄烏戰(zhàn)爭”“巴以沖突”“關稅戰(zhàn)”“人類文明的走向”等大事，分析其中的博弈與妥協(xié)、正義與邪惡，諸多世界風云人物在我們的描述中時而變得“急了”，時而“危矣”，時而又“扔出一顆重磅炸彈”，其精彩程度不亞于一幕幕戲劇。

但很多人并沒有從中習得處理日常問題的智慧，身邊有太多人在外大談世界大勢，回家卻對個人困境、子女教育等具體問題束手無策。

沉湎于宏大敘事帶來的更大危害在于，它會忽略掉大量細節(jié)，而且消解個體存在的價值。

現(xiàn)實生活里搞懂一件事情的邏輯太難了，我們很難條分縷析地看清無數錯綜復雜的條件（其中每一條單獨看都像是原因）及其背后，但戲劇化的描述基本都是抽象的，會忽略掉其中的細節(jié)，抓到一個近似的條件就被當成是原因，給出一個看似合乎情理且極富吸引力的情節(jié)。

再加上一些自媒體的瞎編和算法的推波助瀾，讓很多人對繁雜的世界現(xiàn)象背后的“真相”和“走向”張口便來。

如果把這種戲劇化當作真實世界的運轉方式，你就會對那些細節(jié)失去興趣，不是說細節(jié)本身沒意思了，而是你失去了從細節(jié)中看出本質和有趣東西的能力。

而且，關注世界大勢看起來總是比蕪雜、庸常的日常生活要有意義得多，關注得越多、越大似乎就越有意義，個人的瑣事在這些宏大事物面前是極其渺小、沒有位置的，所以關注宏大敘事越多，向內求的思考就會越少。

一般來說，沉迷宏大敘事的人大致有這幾個明顯特點。

一是偏愛抽象而忽略具體。

現(xiàn)實中很多人非常關切人類，對千里之外深處戰(zhàn)爭中的人深感擔憂，動輒寢食難安，但卻對身邊人的具體的困難視而不見。正如有句話說的“只愛抽象的人類，不愛具體的人”。

因為正如前述，宏大敘事會忽略掉大量細節(jié)和繁瑣，抽象的關切和愛更能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比如在哈佛的講壇上說出對人類的關切，對自由、公平的向往，會立馬獲得掌聲，讓人覺得你胸懷大志，充滿人文精神。

但要真的知行合一，用行動去踐行這些事，可能耗盡一生也推進不了多少。

你需要面對的是非常不確定的一個個人，種種不可控，可能在你已經沒有余力和精力的時候需要你拿出解決和應對的辦法，換來的可能是沖突、怨憤、誤解，甚至很多指責，你還要克制、隱忍，更考驗做事情的智慧和方法。

人都是逃避麻煩，追求爽感的，落到具體遠沒有在抽象層面那么爽，這也是為啥宏大敘事總是那么讓人上頭。

二是喜歡用大詞、大句，愛“貼標簽”。

詞語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一個人用什么詞句來描述一個事物基本就代表了他的思想，比如有的人動輒就罵企業(yè)家是“資本家”，那基本他對商業(yè)的認知不會太客觀。

很多大詞都掩蓋了真實，比如“資本家”“普信男”“拜金女”，看似鞭辟入里，實則把復雜問題簡單化了，省去了花時間和精力了解一家企業(yè)、一個人的過程，直接拋出這樣便捷又有力的詞，等于給人貼上了一個標簽。

而像“正義”“自由”這樣的大詞，本身是很模糊的，現(xiàn)實中如何才能符合這些標準，沒有誰能說得清，具有很大的解釋彈性，不同語境下意思千差萬別，有時候完全是用來占據道德制高點，壓制異見。所以網絡上頻繁出現(xiàn)這些詞的時候，往往吵架吵得最兇。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稱這些抽象、理論化的語詞為“超級概念”，使用起來是危險的，因為使用者往往不理解這些詞匯，在日常生活中也沒法像“門”“燈”和“桌子”一樣看得見、摸得著，是無法體驗的，只會淪為一些教條化的口頭禪，加深人們之間的誤解和攻訐。

三是使用單一理論框架來看待問題。

宏大敘事往往將復雜的歷史和社會現(xiàn)象簡化為一系列線性的因果關系。

比如認為歷史發(fā)展和技術進步是個別牛人、精英的推動，忽略了背后復雜的社會、制度、經濟等因素，這樣確實降低了理解門檻，增強了敘事的感染力，似乎打開了認知捷徑，但卻跟事實相去甚遠。

這幾年，一個比較明顯的現(xiàn)象就是，越來越多人在逃離宏大敘事。

社交媒體上，很多探討國際話題的評論區(qū)都出現(xiàn)了“遠離宏大敘事吧”等高贊評論。

這或許是因為，很多人曾經也熱衷于宏大敘事，但漸漸發(fā)覺自身在其中的無力感，還時常因為這些話題在網上陷入激烈的爭論，戾氣愈重，所得卻甚少。

而且，很多人看清了沉迷宏大敘事其實是在逃避對具體問題的思考，試圖用更大的意義感來消解生活的瑣碎、庸常，但到頭來世界大事無論誰輸誰贏，現(xiàn)實中的問題還在那里等著你解決，是消解不了的，逃避只會透支你做具體事情的熱情。

甚至有人因為沉迷宏大敘事踩了坑，很多人投資VR、元宇宙、新能源汽車等高科技領域，不是基于對這個領域的深入觀察和研究，而是信了一些博主說的“代表著人類未來，符合科技走向”“當下不投就像20年前沒買房”等說辭，結果栽了大跟頭。

所以很多人開始從宏大敘事中“退場”，正視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當然，宏大敘事本身并不是錯的，錯的是過度沉迷，我們也無法逃避一切宏大敘事。但首先是從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意義，這樣就不必借助于宏大敘述和大詞來賦予自己意義。個體飽滿了，才能跟世界建立起更好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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