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10日下午，北京后海一座破舊的四合院里，97歲的金友之老人安詳離世。葬禮上出現(xiàn)了數(shù)百名愛新覺羅家族成員，這個場面震驚了整個社會。這位一輩子教書的"金老師"，真實身份竟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四弟。大伯是光緒帝，奶奶是慈禧太后，哥哥是末代皇帝，這樣的家世在中國近代史上獨一無二。

醇親王府走出的最后皇弟

1918年9月21日清晨，北京什剎海北岸的醇親王府里傳出一陣嬰兒啼哭聲。這個剛出生的男嬰就是溥任，距離大清王朝覆滅已經(jīng)過去6年。這座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王府，早已不復往日榮光，可就是這樣一座普通王府，卻走出了兩位皇帝。一個是溥任的大伯光緒帝載湉，一個是溥任的哥哥宣統(tǒng)帝溥儀。

溥任的父親載灃曾經(jīng)是監(jiān)國攝政王，權(quán)傾朝野。慈禧太后甚至一度考慮讓載灃繼任皇帝，可載灃看清時局主動退出政治中心。1912年溥儀退位后，載灃辭去攝政王職務，帶著全家回到醇親王府過起了平靜日子。溥任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長大，睡在黃色的蠶絲被窩里，吃著糯米團子，喝著羊奶，穿著繡龍鳳的小襖子。每天有太監(jiān)把精心準備的早餐端到床前，這種生活和普通孩子完全不同。

溥任在王府東跨院讀書，學的是四書五經(jīng)、詩詞書畫，教書的都是前清舉人、書法家�？尚′呷螘r常趴在王府墻頭往外看，墻外的行人瘦骨嶙峋、顛沛流離，墻內(nèi)卻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平靜。這種強烈反差在溥任幼小的心靈里留下深刻印象。1925年孫中山專程拜訪醇親王府，臨走時送給載灃一張親筆照片。小溥任時常去看這張照片，父親告訴他這是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家。

1924年馮玉祥發(fā)動北京政變，溥儀被趕出紫禁城，搬回醇親王府居住。載灃四處奔走想讓兒子重回紫禁城，可怎么都沒成功。溥儀一氣之下開始和日本人來往密切，這讓載灃非常擔憂。1928年局勢動蕩，載灃帶著10歲的溥任離開北京，到天津避居。天津蟾蜍山下的三間小樓成了一家人的新居，遠離政治風波的生活反倒讓溥任感到輕松。

父親載灃常常對溥任講述清朝的興衰歷史，分析當前局勢，讓溥任認識這個封建王朝的腐朽之處。載灃的性格溫和，早已看淡名利，這深深影響了溥任的成長。溥任知道自己出身王室，可從沒覺得自己就該高人一等。這種謙和內(nèi)斂的性格，讓溥任在之后的人生中做出和哥哥完全不同的選擇。

1932年溥儀到長春任滿洲國傀儡皇帝，派人來邀請溥任一起去。溥任跟著父親去長春探望溥儀，看到哥哥處處受日本人擺布，完全沒有自主權(quán)。載灃心里痛苦，干脆裝病不吃東西。溥儀怕父親出事，只得讓他們返回關內(nèi)。這次探望讓溥任看清了所謂"復辟"的真相，更堅定了他要過平民生活的決心。

1938年天津發(fā)大水，溥任一家的住處也被淹了，全家只好搬回北京醇親王府。這時候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收入，只能靠變賣家產(chǎn)過日子。除了珍貴文物和古籍不能賣，能賣的東西幾乎都賣光了。高墻大院里的生活越來越拮據(jù)，可溥任從沒抱怨過什么，反倒覺得這樣的日子更踏實。

從末代皇弟到人民教師

1947年國民黨軍警特機關開始到處強占房產(chǎn)，醇親王府也面臨被征用的危險。為了保住這座祖宅，載灃和溥任想了個辦法。溥任聽說國民黨不搶學校，干脆就利用王府閑置房屋辦起了學校。29歲的溥任擔任校長，父親載灃任董事長，妹妹韞歡當教師，學校取名叫"競業(yè)小學"。

辦學校需要錢，溥任就把王府里的字畫文玩拿去變賣。第一批課桌椅是用王府的舊木料打造的，教室就設在王府的家廟里。剛開始學生很少，溥任親自站臺授課，一步步把教學條件搭建起來。溥任還聘請了不少名家來教書，比如書畫家愛新覺羅·毓峨、昆曲名家傅雪漪。競業(yè)小學免費招收附近的貧困孩子和滿族子弟，教學質(zhì)量慢慢得到認可，學生最多的時候有200多人。

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溥任主動把醇親王府賣給了國家。這座他生活了31年的家，從此不再屬于愛新覺羅家族。王府現(xiàn)在是國家宗教局的辦公地點和宋慶齡故居，每年有無數(shù)人來參觀。溥任搬出王府那天，回頭看了一眼這座高墻大院，心里沒有太多不舍，反倒覺得解脫了。

1951年2月3日，載灃突然感冒發(fā)燒，隨即誘發(fā)尿毒癥去世。父親臨終前囑咐溥任把王府的珍貴文物獻給國家。溥任遵照父親遺愿，把王府金印、銀冊等40多件珍貴文物和《二十四史》等7000多冊圖書分別獻給文化部文物局、北京大學、北京圖書館。這些東西都是無價之寶，溥任一件都沒留。

1957年公私合營，溥任把競業(yè)小學連同所有房地產(chǎn)無償上交給國家。按照清帝遜位時的規(guī)定，愛新覺羅家族的人都要改姓，溥任改名叫"金友之"。從此末代皇弟愛新覺羅·溥任蛻變成人民教師金友之，不再擔任校長，調(diào)到西板橋小學當普通教師。

溥任先后在西板橋小學、西什庫小學、廠橋小學教書，有時還兼任學校的財務人員。那時候溥任每個月工資只有58塊錢，要養(yǎng)活5個孩子。錦衣玉食的生活能過，靠58塊錢養(yǎng)家的日子也能過。溥任在節(jié)儉生活中培養(yǎng)孩子們的獨立品格，從來不讓孩子們覺得自己是什么皇族后代，就該享受特殊待遇。

溥任的第一任妻子金瑜庭是清末內(nèi)務府大臣世續(xù)的孫女，兩人感情很好。1971年金瑜庭因病去世，溥任學會了抽煙來緩解心中的孤獨。1975年溥任續(xù)娶了張茂瀅，張茂瀅的祖父張翼是清朝工部侍郎，曾經(jīng)跟著載灃出使德國。兩人攜手走過了二十多年時光，感情一直很好。

溥任和前妻育有三子二女，長子金毓嶂、次子金毓峑、三子金毓嵐還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都成為國家棟梁之才，金毓嶂從北京地質(zhì)大學畢業(yè)后曾任北京市民委副主任、市政協(xié)委員，金毓峑當了二十多年中學語文教師，金毓嵐也從事教育工作。5個孩子都成為自食其力的普通勞動者，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成績。

載灃在世時就率先廢除了王府那些繁文縟禮，還欣然同意七女兒韞歡和一個平民自由戀愛。載灃派溥任代表家族出席韞歡和喬宏志的集體婚禮，這在當時的皇族中是很少見的。溥任繼承了父親開明的思想，從不擺什么架子，跟普通百姓沒什么兩樣。

1988年溥任70歲退休，在三尺講臺上度過了整整41年。退休那天溥任戀戀不舍，教書育人是他一生最自豪的事業(yè)。溥任在北京的大街上走，時不時會遇到他教過的學生熱情地叫"金老師"。這個稱呼溥任特別愛聽，也把它當作一生的驕傲。

一個世紀的清醒

1959年冬天一個晚上，溥儀得到特赦回到北京。溥任全家去火車站接大哥，看到溥儀穿著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發(fā)的棉襖棉褲進了家門。當晚家族成員都趕來聚會，可正處于困難時期，每個人都自帶二兩糧票。主菜是兩只鴨子和一些胡蘿卜，這是醇親王墓的看墳人送來的。

醇親王墓在京郊西山，溥任的曾祖父奕譞當年樂善好施，收養(yǎng)了20個孤兒看墳，教他們讀書識字，長大后給他們分地，幫他們?nèi)⑵蕹杉摇?strong>這些看墳人的后代對愛新覺羅家族很感激，得知溥儀特赦回京的消息，把胡蘿卜像寶貝一樣揣在懷里，走了幾十公里路送來。就是這樣一頓簡單的家宴，讓離別多年的兄弟重新團聚。

溥儀回京后常來溥任家里坐坐，像普通家人一樣聊聊天。溥任得知溥儀愛吃炸醬面，就讓老伴專門做給大哥吃。溥儀在寫《我的前半生》時，好多資料和照片都是溥任提供的。兩兄弟雖然同父異母，可感情一直很好，溥儀大溥任整整十二歲，從小就照顧這個弟弟。

1967年溥儀因病去世，溥任痛失長兄。1994年二哥溥杰也去世了，三哥溥倛幼年就夭折了。溥任常常感慨："滄桑迎巨變，親友半凋零。"可溥任對于皇族的演化看得很透，常說人不能落伍，要跟上社會的變化。這種豁達的心態(tài)讓溥任在劇烈的時代變革中活得很坦然。

1994年溥任被聘為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全身心投入到清史研究中。溥任發(fā)表了《晚清皇子生活與讀書習武》《納蘭性德與〈通志堂集〉》《清季王府于飲食醫(yī)療偏見》《醇親王府回憶》等文章，還整理了父親載灃的《使德日記》。溥任曾擔任北京市第七、八、九屆政協(xié)委員，獲得"第四屆首都民族團結(jié)進步模范"稱號。

溥任還3次東渡日本，去過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參加書畫展覽和文化交流活動。溥任的書法和山水畫在國外頗受好評，香港多家媒體報道了溥任的行蹤，還有電視臺專門邀請溥任去做節(jié)目。可溥任從不把這些當回事，一直保持著低調(diào)樸實的作風。

1991年臺灣突然冒出3個假"溥任"，國內(nèi)外不少媒體都被誤導了，一時間4個溥任真假難辨。溥任和二哥溥杰用無可辯駁的事實，通過臺灣《中國時報》揭穿了假冒者的真面目。浙江還出現(xiàn)一個叫溥儇的人，冒充攝政王的庶出兒子，海內(nèi)外十幾家報刊都報道了這個"王子"的身世。溥任和溥杰聯(lián)名向中央反映情況，公開發(fā)表文章揭露這個政治騙子。

有人大肆炒作溥儀晚年的婚姻生活，書里充滿了對溥儀人格尊嚴的踐踏。溥任憤慨地說："大哥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皇帝，功過是非可以任人評說，也可以嚴謹批評，可個人隱私不應該大肆宣揚。這樣做既違反公序良俗，也侵犯了溥儀作為公民的名譽權(quán)。"溥任始終維護著家族和親人的尊嚴，不讓別人隨便歪曲歷史。

2007年廣州有個叫州迪的人，穿黃袍蓄長辮，以皇族后人自居。州迪回遼寧撫順拜祭先祖，期間到北京拜訪溥任。溥任和州迪的父親有一面之緣，當時溥任已經(jīng)年事已高，深居簡出謝絕探望。可溥任聽說州迪來了，還是見了他一面。溥任一看州迪穿著清裝打扮，劈頭就勸："不要眷戀清朝，不要搞特殊化，改去清裝，做回一個尋常百姓。"這句話說得特別誠懇，也代表了溥任一生的態(tài)度。

溥任晚年居住在北京后海蓑衣胡同2號院，這是一座老式的四合院。前后兩個小院的房子看上去都破敗陳舊，置身其中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王朝漸漸遠去的背影。院內(nèi)草木叢生，溥任不刻意修剪，任其天性生長，倒也別有情趣。溥任和老伴住在里院的正屋，屋里顯得有些擁擠，幾個碩大的書柜最醒目，里面插滿了各種版本的史書。

書房墻上端端正正掛著祖父的治家名言，寫字臺旁掛著溥任早年畫的山水畫，筆清墨潤不染俗塵。年近九旬時溥任耳朵逐漸失聰，可還是堅持讀書看報。一開始聲音大點還能交流，后來就算在耳邊吼叫也聽不見了。溥任干脆用紙筆和來訪者交流，楷書寫得工整漂亮，令人賞心悅目。

溥任常說："人不能落伍，要跟上社會的變化。"這句話溥任說了一輩子，也做了一輩子。溥任平時喜歡騎著自行車出門買菜，過著和普通街坊毫無兩樣的生活。溥任愛吃甜食，這可能是王府生活留下的唯一飲食習慣。天氣熱時常常以點心當正餐，最愛吃豌豆黃這種北京宮廷小吃。

溥任曾在文章里寫過："不靠愛新覺羅家族，不吃祖宗飯，愿做自食其力的人。這一點我和啟功很像。"啟功也是清朝皇族后裔，一輩子當老師，從不提自己的出身。溥任和啟功走的是同一條路，都把自己活成了普通人，活成了受人尊敬的知識分子。

2015年4月10日下午3點56分，溥任因肺炎、心力衰竭和腎臟衰竭安詳離世，享年97歲。葬禮上數(shù)百名愛新覺羅家族成員前來悼念，這個場面讓很多人感慨。現(xiàn)在在世的人中，沒有誰比溥任和清朝皇室關系更密切了。溥任一家成為愛新覺羅核心家族延續(xù)至今的唯一香火，可溥任從來沒拿這個當回事。

溥任一生經(jīng)歷了近一百年的風雨，從王府少爺?shù)饺嗣窠處煟瑥哪┐实艿狡胀ü�。溥任看透了�?quán)力的虛幻，也看清了時代的大勢。溥任用一生證明了一個道理：出身不能決定人生，選擇才能決定命運。溥任選擇了平凡，也選擇了尊嚴，活出了一個世紀的清醒和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