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光緒二十四年秋，北京菜市口刑場。

跪在正中的女犯蘇三娘，在衣領被“嘶啦”一聲扯開的剎那，喉嚨里滾出一聲悶嚎。那聲音不像人發(fā)出的，倒像垂死野獸最后的嗚咽。

臺下幾千雙眼睛瞪得溜圓，前排的閑漢踮著腳，脖子伸得老長。他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這毒殺親夫的婦人，最后能露出什么光景。

提著鬼頭刀的姜老二站在三尺外，眼皮都沒動一下。他握刀的手很穩(wěn)，六十斤的刀在他手里像拎著根搟面杖。只有他自己知道，刀柄上的紅布已被汗浸透。

世人罵他們下作，說劊子手借規(guī)矩占女人便宜。姜老二心里冷笑。這些看客哪里曉得，刑場上每一條規(guī)矩，都是拿血換來的教訓。

01 姜家鬼頭刀，傳了三代

宣武門外有條背陰的胡同，姜家小院就在最里頭。街坊鄰居從不串門，嫌晦氣。姜老二是姜家第三代“紅差”，這是劊子手在衙門里的正經(jīng)稱呼。

那把鬼頭刀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刀背厚三指，刀身帶弧，?？橙祟^。姜老二他爹臨終前交代過：“這刀飲過九十八個人的血，到你手上，湊個整吧?！?/p>

湊整是早晚的事。姜老二今年四十五，干了整整三十年。從學徒熬成師傅，手起刀落的人頭，早過了百數(shù)。

他最不愿接的活兒，就是殺女犯。行里管這叫“折桃花”，不吉利。女人骨頭軟，膽子小，到了刑場要么癱成泥，要么瘋咬人。最難辦的是——按規(guī)矩，得剝了上衣。

外頭都說這是羞辱女犯。姜老二從不辯解。有些話，說給外行人聽，他們也不懂。

02 蘇三娘的扳指

九月接到差票時，姜老二皺了眉。案卷上寫：蘇氏三娘，謀殺親夫，斬立決。

這案子他聽說過。綢緞商李家的少爺暴斃，七竅流血，說是砒霜。小妾蘇三娘熬的羹湯，她自己也認了罪。從抓人到判斬，統(tǒng)共三天。

快得反常。

行刑前得去死牢“相尸”。這是祖?zhèn)鞯囊?guī)矩——得親眼看看犯人的脖頸，是粗是細，骨頭硬不硬?？礈柿耍厝ゲ藕媚サ?。

女監(jiān)在最陰濕的西南角。姜老二提著油燈進去時，蘇三娘正縮在墻角。半個月的死牢，把她熬得沒了人形?？赡菑埬?，還是能看出清秀模樣。

姜老二打量她的脖子。細長，白皙，行話叫“天鵝頸”。好砍。只要她不亂動。

他轉身要走，蘇三娘突然撲到柵欄邊。

“可是姜爺？”

姜老二站住腳，沒回頭。

一枚扳指從柵欄縫里遞出來。翡翠的，老坑貨，在油燈下泛著瑩潤的綠光。

“姜爺，求您件事?！碧K三娘的聲音抖得厲害，“上路那天，給我留件里衣。別讓我光著走?！?/p>

姜老二沒接那扳指。

“我不收死人錢?！?/p>

“為什么？”蘇三娘眼里的光暗下去。

“規(guī)矩?！苯隙鲁鰞蓚€字，大步離開牢房。

03 磨刀房的夜話

那夜姜老二沒睡。磨刀房里，霍霍的磨刀聲一直響到后半夜。

徒弟栓子蹲在門檻上，憋了半天還是開口：“師父，那扳指少說值百兩銀子。”

姜老二沒抬頭：“想要？”

栓子咽了口唾沫。

“想要也不能拿。”姜老二把刀舉到燈下看刃口，“有些錢拿了，是要掉腦袋的。”

栓子不服氣：“大清律例我又不是沒翻過，哪條規(guī)定非要扒光女犯人？”

姜老二放下刀，盯著徒弟。

“你砍過人嗎？”

栓子搖頭。他入行兩年，只打過下手。

“那我告訴你?！苯隙税涯樕系暮?，“這刀六十斤，砍的是脖子，怕的是衣裳?！?/p>

栓子沒聽懂。

“人的骨頭是脆的，刀刃碰上，硬碰硬，能斷?？梢歉糁鴮用薏寄?？”姜老二比劃著，“刀刃一下去，先被布纏住，勁就卸了。萬一再趕上犯人一縮脖子——”

他頓了頓：“刀就卡在骨頭縫里，砍不斷，拔不出。犯人死不了，在地上打滾慘叫。那種場面，叫‘鈍刀燉肉’。道光年間出過一回，三個衙役按著，拿鋸子把頭鋸下來的。”

栓子臉白了。

“所以扒衣裳，不是為羞辱，是為讓刀走得痛快?！苯隙匦履テ鸬叮斑@是對刀負責，也對犯人負責?！?/p>

04 說不出口的真相

但姜老二沒告訴栓子全部。

有些話，不能明說。

前年河北出過一樁案子。富戶殺了人，花五百兩銀子找了個叫花子頂罪。叫花子臉上抹了血污，嗓子灌了啞藥，跪在刑場上誰也沒認出來。

劊子手一刀下去，人頭落地。三個月后，真兇在賭場酒后吐真言，案子才翻出來。

那監(jiān)斬官被革職流放，劊子手挨了八十板子，差點打死。

從此以后，刑部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驗明正身，必須看身子。臉上可以糊泥，身上娘胎里帶的記號改不了。

姜老二心里明鏡似的。蘇三娘那案子審得太順，順得讓人心里發(fā)毛。她那枚扳指，不是買衣裳的錢，是封口費。

他要是真給她留了衣裳，擋住了該看的東西。萬一事后有人說殺錯了人，說他姜老二收了錢替人瞞天過?！?/p>

到時候掉的，就是他的腦袋。

05 刑場最后一刻

九月初四，午時三刻。

蘇三娘被拖上刑臺時，穿著白色囚衣。沒人知道，昨夜在死牢，她用一根斷針，把里衣和囚衣的領口縫死在了一起。

針腳密密麻麻，線是拆的囚衣邊，針尖好幾次扎進手指頭。血滲出來，在白麻布上綻開點點紅梅。

監(jiān)斬官擲下令箭：“驗明正身！去衣！行刑！”

蘇三娘突然掙開差役，對著監(jiān)斬官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木板上，血當時就下來了。

“大人！給民女留件衣裳吧！留件衣裳吧！”

她的聲音凄厲得像半夜的野貓叫。

監(jiān)斬官面沉如水。旁邊的主簿翻開驗身冊，等著記錄。

兩個副手上前，一左一右按住蘇三娘。粗糙的大手抓住領口，猛地一扯——

“嘶啦！”

縫死的針腳一根根崩斷。白色囚衣連著里面的素色里衣，從肩膀一路褪到腰間。

秋日的寒風刮過刑場。蘇三娘赤裸的上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死死閉著眼，眼淚混著額頭的血往下淌。

臺下爆發(fā)出海嘯般的哄鬧。

姜老二握緊了刀柄。他的眼睛沒看別處，只盯著蘇三娘的后背。

左肩胛骨下方，一顆米粒大的紅痣。再往下，后腰上幾道鞭痕，看愈合程度，不會超過半月。小臂內(nèi)側，還有深紫色的淤青，像是被人死死掐過。

這些，案卷里一個字沒提。

主簿高聲唱報：“左肩紅痣，驗明正身——無誤！”

監(jiān)斬官松了口氣。

姜老二也松了口氣。那顆痣對了，他今天這刀就沒砍錯人。至于那些傷……他當沒看見。

有些事，看見了也得裝瞎。

06 刀光閃過

姜老二往前踏了半步。

六十斤的鬼頭刀舉起來時，刀身反射著午時的日光，晃了臺下看客的眼。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蘇三娘跪得筆直。衣裳被剝?nèi)ズ?，她反而不抖了。細長的脖頸完全裸露，皮膚在陽光下白得刺眼。

姜老二調(diào)整呼吸。右腳在前，左腳在后，雙手握刀，舉過右肩。刀刃對準的是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頸椎之間的縫隙。

他不需要看第二眼。三十年，砍過上百人，哪節(jié)骨頭在哪兒，他閉著眼都能找到。

刀落下。

沒有用力劈，是借著刀自身的重量往下墜。手腕在最后一刻輕輕一拖——這叫“拖刀勁”。

刀光閃過。

人頭落地，滾了三滾。腔子里的血噴出一尺高，在黃土上洇開一大片暗紅。

干凈利落。

蘇三娘甚至沒來得及哼一聲。她最后看見的，大概是秋日高遠的天空。

07 規(guī)矩比刀冷

人頭被撿起來，掛在刑場東頭的木桿上示眾?？纯蛡冃臐M意足地散去，邊走邊議論剛才那“白花花的身子”。

姜老二收刀入鞘，下臺領賞錢。三兩銀子，用紅紙包著。這是他殺一個人的價碼。

回到宣武門外的小院，栓子打來井水。姜老二一遍遍擦那把鬼頭刀。血漬好洗，清水一沖就掉?？捎行〇|西，沾上了就擦不掉了。

夜里他做了個夢。夢見還是那個刑場，跪著的還是蘇三娘。可當副手撕開她衣裳時，露出來的不是皮肉，是一本本賬冊、一張張契書、一道道蓋著紅印的公文。

蘇三娘轉過頭，臉變成了姜老二他爹，又變成了他爺爺。三個聲音疊在一起說：“老二，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p>

姜老二驚醒了。窗外月色慘白，秋風刮得窗紙嘩啦響。

他點上油燈，從床底拖出個舊木箱。里頭整整齊齊碼著三十本冊子，一年一本。每本上都記著哪天殺了誰，用的什么刀法，幾刀砍斷的。

翻到最新那頁，他提筆蘸墨：“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初四，斬女犯蘇氏三娘。一刀，頸斷。肩有紅痣，腰有鞭傷，臂有淤青。皆未入卷。”

寫罷，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嘆口氣，把冊子合上，鎖回箱子。

有些真相，注定只能記在這種見不得光的私冊上。而能擺在臺面上的，永遠是案卷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

就像刑場上那套“剝衣”的規(guī)矩。世人只看見它羞辱人的一面，卻看不見它背后——是防止殺錯人的最后一道關卡，是讓犯人少受罪的無奈之舉，更是劊子手保全自己腦袋的護身符。

可這些話，姜老二永遠不能說。

他只能提著那把祖?zhèn)鞯墓眍^刀，繼續(xù)在菜市口砍下去。砍到哪天提不動刀了，就把刀傳給栓子，把那些不能說的規(guī)矩也一道傳下去。

至于那些被規(guī)矩剝光的尊嚴，那些被法度掩埋的真相，就讓他們隨著人頭落地，一起埋在菜市口的黃土之下吧。

反正這世道，從來不缺冤死鬼，也不缺看熱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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