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銀行柜臺前。

工作人員把單子遞給我,上面的數(shù)字讓我愣了幾秒——十二萬三千塊,變成了三千二。

我以為是系統(tǒng)出錯,又讓她查了一遍。沒錯,就是三千二。

回到家,我把銀行卡扔在茶幾上,沒說話。老陳正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眼鏡架在鼻梁上,那副專注的樣子我見過三十年。

"卡里的錢呢?"我問得很平靜。

他放下報紙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翻到下一頁:"什么錢?"

"十二萬。"

"哦,那個啊。"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我用了。"

用了。多輕巧的兩個字。

我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水:"用在哪了?"

"小軍要買房,差首付。"

小軍是他前妻的兒子。三十五歲,在外地工作,我見過兩次,每次來都客客氣氣叫我阿姨,然后跟他爸進書房說話。

我喝了口水,發(fā)現(xiàn)手在抖。不是氣的,是覺得荒謬。

"那是我們的養(yǎng)老錢。"

"我知道。"老陳說,"但孩子需要幫忙。"

需要幫忙的孩子多了,全世界年輕人都缺首付,憑什么是我的錢去填這個窟窿?但我沒這么問,因為我知道答案——因為那是他兒子。

我們結婚十五年,沒有孩子。不是不想要,是要不上。檢查過,兩個人都沒問題,就是懷不上。后來年紀大了,也就不提了。

老陳有個兒子,是他跟前妻的。離婚的時候孩子十歲,判給了女方。這些年聯(lián)系不多,逢年過節(jié)見個面,給點錢。我沒意見,該給的給,該盡的責任盡。

但十二萬不是"該給的"。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商量了你也不同意。"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我,眼神很平靜,甚至有點無奈。

我竟然無話可說。他說得對,我確實不會同意。所以他選擇了不商量,直接動手。

那天晚上我們沒再說話。他照常看電視,我去陽臺收衣服。鄰居家的燈亮著,能聽見小孩寫作業(yè)的聲音,母親在旁邊催:"快點,寫完了吃水果。"

多平常的場景。可我站在那里,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第二天我去找了律師。不是要離婚,是想知道我有什么辦法。律師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聽完我的敘述,推了推眼鏡:"您這種情況很常見。夫妻共同財產(chǎn),一方擅自處置大額財產(chǎn),理論上是可以追回的。但您得證明對方是贈與而非借款,還得證明這筆錢確實用在了他兒子身上。"

"如果證明了呢?"

"可以起訴對方和受益人,要求返還。"

我坐在律師事務所的沙發(fā)上,外面是繁華的街道,車來車往。我想象自己站在法庭上,指控我丈夫和他的兒子,那畫面荒誕得讓我想笑。

"不過。"律師又補充了一句,"這類案子就算贏了,感情也散了。您得想清楚。"

我想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老陳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去找律師了?"

我沒否認:"小區(qū)門口的王姐看見我了?"

"嗯。"他點點頭,"你要起訴我?"

"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會,說:"那十二萬,我會還給你。"

"你拿什么還?"我問得很直接,"你退休金一個月五千,除去日常開銷,一年能攢兩萬就不錯了。六年,你都快七十了。"

他沒說話。

我繼續(xù)說:"而且就算你還了,這件事就算了嗎?你背著我做決定,把我當什么?提款機?還是說,我在這個家里根本就不重要?"

"不是這樣的。"他的聲音有點啞,"我只是...他是我兒子。"

我聽見這句話,突然就泄氣了。

是啊,他是他兒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也是我永遠無法替代的身份。不管我跟老陳過了多少年,不管我們之間有多少默契和習慣,在某些時刻,我終究是個外人。

"那我呢?"我聽見自己問,"我是什么?"

老陳看著我,眼睛有點紅。他想說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沒說,只是嘆了口氣。

我們就這樣坐著,客廳里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最后還是我先起身:"我累了,先睡了。"

走到臥室門口,我停下來,沒回頭:"錢的事,我不追究了。但以后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就算最后還是要做,至少讓我知道。"

身后傳來他的聲音,很輕:"好。"

我關上門,坐在床邊。窗外的路燈照進來,房間里半明半暗。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媽跟我說過一句話:"女人啊,到最后都是一個人的。"

那時候我不信,現(xiàn)在信了。

不是說身邊沒人,而是有些孤獨,是兩個人在一起也化解不了的。你可以跟他睡一張床,吃同一鍋飯,甚至用同一張銀行卡,但在某些時刻,你們之間還是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

那道墻,叫做"血緣"。

我沒有離婚,也沒有繼續(xù)追究那筆錢。老陳后來真的在每個月往卡里轉(zhuǎn)兩千,一年下來,轉(zhuǎn)了兩萬四。還有九萬多,照這個速度,可能真得六年。

但我沒催他,因為我知道,這不是錢的問題。

只是每次看到銀行短信提醒,顯示"轉(zhuǎn)入2000元",我都會想起那天在銀行柜臺前看到的數(shù)字——三千二。

那個數(shù)字,像一個提醒,告訴我:你以為擁有的,其實隨時可能失去。不是因為誰做錯了什么,而是因為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完全屬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