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月3日晚，香港彌敦道燈火通明，一疊剛出爐的《新晚報》擺上報攤，粗體大字“前軍統(tǒng)少將沈醉抵港”格外扎眼。街邊小販揮著報紙高喊，圍觀者交頭接耳，不少人低聲嘀咕——嚴醉來了。

沈醉本人卻只想悄悄探親。他挑了灣仔一間老旅社，每晚兩百港幣，房間不足十平方米，窗外電車鈴一晃一晃。曾混跡軍統(tǒng)高墻，如今能自由跨海，這點清貧他并不在意。

有意思的是，第三天清晨旅社門口便擠進十幾名記者，接連發(fā)問當年軍統(tǒng)內(nèi)幕。沈醉摘下眼鏡，只抬一句：“探親而已?！甭曇舨淮?，卻帶著舊日行伍的干脆，媒體只能抓拍幾張照片草草收場。

午后，一通來自九龍的電話打破了短暫平靜。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邀他晚餐，還在電話末端低聲補充：“孫女想見你。”沈醉略作猶豫，還是答應(yīng)下來。

入夜，老友攜孫女敲門。小姑娘半個身子躲在爺爺身后，露出的眼神滿是戒備。爺爺輕推，她又退回去。僵持十多分鐘后，才肯坐到茶幾前，手指卻拽著衣角不放。

她開口就拋出一句：“竹簽子為什么要扎江姐的手指？”聲音脆，卻帶著抖?？头快o得只剩掛鐘滴答，空氣像被瞬間抽空。

沈醉愣了幾秒，緩緩道：“那天我在場，動手的并非我。愿不愿意聽個完整經(jīng)過？”小姑娘點頭，眼里閃著疑惑與好奇。

鏡頭回到1948年秋，重慶渣滓洞潮濕陰冷。審訊室里，徐遠舉對江竹筠連轟十幾問無果，惱羞成怒，突然暴喝“剝衣游街”。立在一旁的沈醉蹙眉，用腳輕碰徐的小腿，讓他冷靜。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女共產(chǎn)黨員瞬間爆發(fā)，質(zhì)問對方“你母親不是女性嗎”。尖銳的話語刺穿沉悶，幾名特務(wù)臉色煞白。

徐遠舉終于改口，用竹簽刺指。殘忍場景后來被寫進《紅巖》，而執(zhí)行者被合并成“嚴醉”。沈醉對小姑娘說到這里，聲音低沉：“我沒有阻止，這筆賬也記在我身上?！蔽堇餆艄獯萄?，小姑娘再看他，恐懼已淡，卻多了復(fù)雜。

探親后半段，另一場家事更令沈醉頭疼。二女兒沈小熊從臺灣趕來，一進門便嫌房小，轉(zhuǎn)而勸父親留下，多寫幾篇回憶錄給島內(nèi)報社換稿費，再移民美國。沈醉搖頭：“經(jīng)歷不是商品，沈醉不賣。”一句話堵住了女兒，她拎包離去，走廊里腳步聲冷清。

四月，他返京。手槍留下的粗繭磨在筆桿上，《我這三十年》初稿寫滿舊事；《戴笠其人》更是一邊翻檔案一邊修訂，“資料不準，寧可空頁”成了硬規(guī)矩。朋友打趣他自找苦頭，他淡淡回應(yīng)：“欠的，總得還。”

十年間，多部書在兩岸三地再版，書攤掛起“軍統(tǒng)內(nèi)幕第一人”的牌子。讀者翻頁時，常用鉛筆圈出竹簽情節(jié)，卻發(fā)現(xiàn)作者已在注釋里寫清原委：目擊、未施刑、未阻止——一字一句，冷靜如錄口供。

1996年3月18日，北京春寒未退，沈醉在病榻上合上最后一本日記，留下五個字：“身體欠安，停筆?！睆能娊y(tǒng)少將到功德林戰(zhàn)犯，再到歷史寫作者，他的一生布滿爭議，也留下大量可供檢驗的文字。至此，關(guān)于“竹簽”與“嚴醉”的疑問，再無機會親口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