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接連下了三天,梅子拖著行李箱站在我家門口時,整個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

我開門那一刻愣了幾秒。印象里她總是愛笑的,眼角有細碎的紋路,說話聲音清脆?，F(xiàn)在她低著頭,頭發(fā)也沒怎么打理,手指關(guān)節(jié)攥著行李箱把手,泛著青白色。

"進來吧。"我側(cè)身讓開。

她丈夫走得突然,心梗,來不及說一句話。葬禮上她沒哭,只是木木地站著,像具被抽空的軀殼。我當(dāng)時握住她的手,冰涼得嚇人。后來她說自己一個人住不下去了,那個家到處都是他的痕跡,連空氣都讓她窒息。

我和老伴商量,他點頭說沒問題。老伴叫建國,做了三十年中學(xué)老師,性格溫吞,話不多。我們住三室一廳,空出客房給梅子正合適。

頭一個月,家里安靜得像座廟。梅子除了吃飯幾乎不出房門,我敲門給她送水果,她總說謝謝,然后又把門關(guān)上。老伴照常上班下班,回家就窩在書房改作業(yè)。我們?nèi)齻€人,各過各的,像三條平行線。

第二個月,梅子開始走出房間了。她會在客廳坐著看電視,也幫我摘菜。有天晚上老伴改完作業(yè)出來倒水,梅子正在看一個綜藝節(jié)目,屏幕里的人夸張地大笑。老伴站在客廳看了一會兒,說了句"現(xiàn)在的節(jié)目真吵"。梅子愣了下,把聲音調(diào)小了。

我當(dāng)時在廚房洗碗,聽見這句話心里咯噔一下。老伴從來不會這樣說話,他一向體貼,就算不喜歡也會憋著。

第三個月,事情變得不對勁起來。

先是老伴開始提早回家。以前他總要批改作業(yè)到六點多,現(xiàn)在五點就到家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學(xué)校安排調(diào)整了?？晌医o他送過幾次飯,知道他那些學(xué)生的作業(yè)量,不可能那么快改完。

然后是買菜。老伴突然說要跟我一起去菜市場,說是退休前想多學(xué)點家務(wù)。這話說得我都笑了,我們結(jié)婚三十年,他從來沒進過廚房,現(xiàn)在倒要學(xué)了?

有天我出門買藥,回來早了些,推開門聽見客廳有說話聲。是老伴和梅子。

"你這個季節(jié)穿太薄了。"老伴的聲音。

"沒事,我不怕冷。"梅子說。

"還是要注意身體。"

我站在玄關(guān),手里攥著藥袋子。這對話本身沒什么,可老伴那個語氣,像是在關(guān)心自己家里人。那種自然而然的親近感,讓我脊背發(fā)涼。

晚飯時我觀察他們。老伴給梅子夾菜,說這個排骨燉得爛,好消化。梅子低頭說謝謝。我看著那雙筷子,它們停留在梅子碗上方的時間,比平時給我夾菜時長了那么一點點。

就是那么一點點。

我開始失眠。躺在床上,聽著老伴均勻的呼吸聲,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那些細節(jié)。他最近刮胡子刮得勤了,襯衫也換得頻繁,明明才穿一天就扔進洗衣籃。他看梅子的眼神,不是看客人,也不是看晚輩,是那種......我說不清,但那種眼神我熟悉,年輕時他也這樣看過我。

我沒辦法開口問。問什么?你是不是對梅子有意思?這話太可笑了,我們都是快六十歲的人了,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荒唐。

轉(zhuǎn)機來得很突然。

那天我收拾客房,梅子去面試了一個工作。我本來只是想換床單,結(jié)果在床頭柜抽屜里看見一本日記。我沒想翻,真的,但它就那樣敞開著,上面的字刺進我眼睛。

"建國老師今天又問我找到工作沒有。他說如果需要幫忙,他有些學(xué)生在做生意。我很感激,但更多的是愧疚。我知道自己住在這里給他們添麻煩了......"

我翻到后面幾頁。全是這樣的話,感激,愧疚,還有對未來的迷茫。沒有一個字提到對老伴的別的感情。反而有一段寫著:"姐對我太好了,我這輩子欠她的還不清。"

我坐在床沿,手里捏著那本日記,突然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老伴那些反常的舉動,不過是個遲鈍的男人笨拙地想要幫助妻子的朋友而已。他提早回家,是怕梅子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他跟著買菜,是想多買點梅子愛吃的東西。他夾菜給她,因為他看出來她瘦得厲害,需要多吃點。

就這么簡單。

可我差點把這一切想歪了,差點毀掉我們?nèi)甑男湃巍?/p>

晚上吃飯,我給梅子夾了塊魚,說:"面試怎么樣?"

她眼睛亮了些:"還行,說下周給通知。"

老伴也笑:"那就好,你該出去走走了。"

我看著他們,心里那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窗外的雨停了,月亮掛在云層后面,朦朦朧朧的。我想起年輕時讀過的一句話:人性最大的弱點,不是不夠愛,而是太會猜疑。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東西經(jīng)不起懷疑,但更經(jīng)不起的,是不敢說破的沉默。

我放下筷子,看著老伴:"以后早點回來也挺好,咱們?nèi)齻€人一起吃飯,熱鬧。"

他愣了下,然后笑了,那種憨厚的、帶點傻氣的笑。

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