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2月16日清晨，昆明上空的空氣格外沉重，第一聲防空警報劃破了天色還帶著寒意的街巷。行人四散，商鋪瞬間落下木板門，蜂鳴般的喧鬧隨即歸于寂靜。對云南而言，這樣的場景并非偶然，而是整整七年里反復上演的噩夢。

提及日軍空襲，人們往往想到上海、南京、重慶，卻忽視了距離前線數(shù)千里的云南。山高谷深，人口稀少，看似并非戰(zhàn)略首選。日本卻在1938年至1945年間出動上千架次，對昆明、蒙自、保山、騰沖等二十余座城市實施狂轟濫炸。僅昆明就記錄了142次空襲，參戰(zhàn)飛機累計1009架，為何窮追不舍？

第一層原因與“活命之路”直接相關(guān)。滇緬公路貫通昆明與緬甸臘戍，全長960公里，翻越瀾滄江、怒江、保山高黎貢山。1939年后，華中、華北多條內(nèi)陸線被日軍切斷，太平洋方向又被封鎖，西南成為唯一可供大量軍火、汽油與醫(yī)藥進入中國腹地的走廊。日本陸軍在緬北推進受阻之際，干脆把空軍搬到越南河內(nèi)與老撾沙灣拿吉，組成所謂“滇緬公路封鎖委員會”，專職摧毀公路橋梁與沿線城鎮(zhèn)。飛機比坦克更快，炸彈比步槍更省力，只要炸塌關(guān)鍵節(jié)點，中國后方就會陷入斷供。

可事情沒那么簡單。滇緬公路的設(shè)計者早就給“吃炸彈”預(yù)留了空間：路線貼山、臨谷，視線遮蔽；橋頭堆滿預(yù)制梁板，炸塌一座，十幾個小時就能拼起臨時浮橋。有人形容工程隊是“移動螞蟻”，被炸一次，爬出來，再鋪一次。1940年下半年，日機向公路投彈約千枚，線路真正中斷卻只有三個月零十三天，這還包括英國為保守緬甸而主動封鎖的三個月。日軍飛行員在戰(zhàn)后回憶，“從天上看，一條小路躲在藤蔓和云霧里，幾乎找不到”。公路炸不斷，日方戰(zhàn)備消耗卻持續(xù)攀升，愈發(fā)惱怒。

第二層原因指向云南本身的兵源與工業(yè)潛力?？箲?zhàn)爆發(fā)前，云南機械能力并不起眼，但隨著西南產(chǎn)業(yè)大后撤，昆明、蒙自、個舊迅速建立精煉廠、兵工廠、彈藥裝配線。滇軍第60軍、第71軍整訓于此，遠征緬甸時表現(xiàn)尤為突出。日軍作戰(zhàn)部認為，若不停歇轟炸以“瓦解士氣、破壞基地”，可逼滇軍退守高原深處，減輕緬北及華南前線壓力。

空襲模式因此分兩類：一類專炸城市，消耗民心；另一類盯緊鐵路、公路與橋梁。1939年4月，昆明南郊高陡坡機場竣工，立刻遭遇零式轟炸機十二次破壞，跑道反復修復。工程師羅挺一邊測距，一邊對警衛(wèi)員說：“炸完，我們照樣鋪石料”。短短一句抱怨，透露的卻是當時維系后方的那股倔強。

有意思的是，日軍的算盤并未完全打準。1941年7月，美國志愿航空隊——飛虎隊——逐步抵達昆明、麗江數(shù)個野戰(zhàn)機場。陳納德在簡易機庫前對隊員叮囑：“一旦見到九三式轟炸機，咬住尾流，不給第二輪?！蓖?2月23日，十架日機掠過龍門山口，飛虎隊兩隊共起飛十二架P-40，二十分鐘擊落九架，昆明民眾在地下掩體里第一次聽見敵機殘骸掉落的巨響。自此，日本的空襲頻率明顯下降，起飛高度被迫提高，準確率隨之大幅降低。

然而，局部勝利無法阻擋整體危險。1942年5月4日，保山遇到最慘烈空襲。當天適逢五四青年節(jié)，運動會正在縣立中學操場舉行，城內(nèi)涌入大量難民與撤退工兵，人口激增至平日三倍。上午10時42分，29架九七式重轟炸機自怒江峽谷穿云而出，先投下百余枚100公斤炸彈，再分兩批低空掃射。兩小時后，火勢蔓延， 房屋、劇院、糧倉悉數(shù)焚毀。次日清晨，日機又至，保山周邊的板橋、隆陽數(shù)鎮(zhèn)幾乎被抹平。官方難以統(tǒng)計確切傷亡，地方志粗略估算死亡逾一萬，傷者不計其數(shù)。那片城區(qū)此后兩年均無力恢復。

“橋炸了，河里搭筏。炮填谷，鋼軌繼續(xù)鋪。”這是滇西防守部隊流傳的一句順口溜。它透露著冷硬，也折射出云南能抗住狂轟濫炸的原因：地形險要、交通筑修靈活、群眾動員迅速。怒江惠通橋就像縮影。1942年5月，日軍沿公路逼近，宋希濂命第十一集團軍掩護橋梁破壞。橋身炸坍，敵人被迫繞道，而中國工兵三天后又在上游架起鋼索索橋供己方通行。短短幾公里，雙方拉鋸數(shù)月，誰也不敢輕言放棄。

到了1944年9月，滇西戰(zhàn)局迎來轉(zhuǎn)折。中國遠征軍配合美軍340、341轟炸機大隊，從畹町、芒友出擊，奪回騰沖，徹底粉碎日軍對滇西的長期占領(lǐng)。機場、倉庫、工坊陸續(xù)恢復，昆明夜間終于可以點亮街燈，不必再等警報結(jié)束才交易米面。日本方面因太平洋戰(zhàn)事吃緊，無暇再派大機群越過安南高原。

1945年8月，投降令下達，昆明民眾在街頭試探地抬頭仰望，久久沒有聽見熟悉的轟鳴聲。七年的高原空戰(zhàn)結(jié)束，20余座城市陸續(xù)清點廢墟與傷亡。統(tǒng)計表上，飛來昆明的日機總數(shù)被定格在1009架，而“滇緬公路中斷不足百日”的注腳，依舊寫在所有盟軍后勤教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