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的北平，天氣已經(jīng)帶著絲絲涼意。城里忙著籌備第一屆政協(xié)會議，街頭巷尾到處張貼著紅底黑字的標語，飯館里的伙計也常常把“開國在即”掛在嘴邊。就在這樣的氣氛里，一件看似普通卻意味深長的探訪悄悄發(fā)生，它的主角正是朱德與陳明仁。

陳明仁到北平比原計劃晚了兩天。長沙到武漢的鐵路多處中斷，只能改走公路，再轉(zhuǎn)船北上。第四野戰(zhàn)軍派出一個加強排隨行護送，每到一處臨時停靠點，當?shù)乩习傩斩紩惿蟻砜纯催@支剛剛改換立場的部隊。有人好奇地問：“陳司令，還打不打呀？”陳明仁搖頭，“不該再打了，湖南受不起折騰。”言語樸素，卻暴露出他下定決心的那一刻。

9月10日晚，列車進北平站，一向沉穩(wěn)的陳明仁還是抬頭多望了幾眼古老的城墻。站臺上，北平市長聶榮臻帶著市衛(wèi)戍司令部人員迎接，他并未刻意做儀式，只是伸手一握：“路途辛苦，先入住六國飯店，熱水已經(jīng)備好。”這種少儀式、多關(guān)照的招待方式讓陳明仁松了一口氣，他暗自比較，南京那一套繁瑣而冷峻的迎來送往已經(jīng)成了過去式。

次日清晨，周恩來臨時抽空來訪。兩人落座剛寒暄幾句，周恩來便把話題轉(zhuǎn)到“長沙和平”上：“百萬長沙市民免遭戰(zhàn)火，這一功勞，你與程潛各占其半?！标惷魅饰⑽⒌皖^，既欣慰又慚愧。他擔(dān)心四平舊賬，周恩來卻輕描淡寫：“各為其主，這是常情；從今天起，只論向前。”簡短幾句，勝過千言萬語的保證書。

真正讓陳明仁徹底放下心的，是朱德的到訪。9月11日晚，朱德身著灰布軍裝，只帶了貼身警衛(wèi)就到了六國飯店。走到門口，他正了正衣領(lǐng)，朝屋里響亮地喊：“報告，我是朱德，請求入內(nèi)！”聲音洪亮，禮節(jié)標準，連酒店服務(wù)員都怔住。陳明仁聞聲快步迎出，回了一個同樣標準的軍禮。多年舊事一股腦沖上心頭，他突然明白，解放軍之所以能贏，不僅靠槍，更靠對人的尊重。

兩個人在房間里坐了不到十分鐘，就決定改道去北平交際處吃“加餐”。原來，這里正為第二天的大型西餐宴做預(yù)備，廚房忙得像集市。朱德卻說：“西菜沒辣味，給湖南老弟炒個辣子提提勁。”說罷卷起袖子進了后廚。廚師們趕忙讓開灶臺，準備好干辣椒段、花椒和青蒜。沒多久，一盤火紅的川味小炒香氣撲鼻。朱德端著菜出來時，油亮的辣椒在燈下閃著光。

“總司令，我何德何能讓您下廚？”陳明仁站起身，略顯激動。朱德擺手：“不辣不革命嘛，你們湖南人信這句，我們四川人更愛麻辣。來，嘗嘗。”陳明仁夾一口，額頭微汗：“真辣！”朱德哈哈大笑，旁邊的陳毅順勢打趣：“這桌子上坐的，算一數(shù)，起碼有一半‘辣子將軍’?！?/p>

小小一盤辣子，卻像催化劑，把在場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席間談到廳堂的來歷——北洋政府舊時的日本使館會議室——劉伯承低聲說道：“舊日恥辱寫在墻上，今天要讓它作見證?！睕]人附和，卻都默默點頭。

餐后合影時，朱德突然把陳明仁拉到身前，輕聲提醒攝影員：“把子良司令放在中間，他是主角。”快門按下，鎂光燈閃的一瞬，陳明仁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信任。

時間線隨即推進到9月13日。中央軍委發(fā)電，批準將原第一兵團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一兵團，陳明仁任司令員。這份電報由聶榮臻親手送到六國飯店。陳明仁看完，第一句話竟是：“部隊能不能馬上去前線？兄弟們憋著勁?！苯M織上沒有讓他等太久，月底，新編第二十一兵團便南下廣西打土匪。這支部隊后來還參與西南剿匪，直到1951年任務(wù)完成。

短短一個月，陳明仁完成了身份、立場與使命的三重轉(zhuǎn)變。若追根溯源，毛澤東那封“站到人民一邊，一切可諒”的書信是前奏，李明灝的面談是定音，但真正觸及內(nèi)心的卻是朱德一聲“報告”。那一聲，不帶居高臨下，不摻外交辭令，卻讓久經(jīng)沙場的陳明仁清楚看見，新中國的軍人制度與舊軍閥作風(fēng)的巨大斷層。

值得一提的是，陳明仁并非剛認識朱德。早在1920年，學(xué)生時代的他就聽過納溪之役的傳奇；而1941年駐守瀘州、敘永期間，他幾乎每天都能從當?shù)剜l(xiāng)紳口中聽到關(guān)于朱德的講述。那時的敬佩是遠觀，如今的欽服則是真切體驗，這種落差帶來的震動遠超紙面宣傳。

1949年冬，廣西戰(zhàn)事告捷，朱德致電陳明仁：“天氣轉(zhuǎn)涼，注意保重。”電文僅七字，落款“朱德”。陳明仁看著這行工工整整的簽名，肅然起敬。他后來對身邊人說：“新軍隊一切從實戰(zhàn)出發(fā)，但更看重人，這是最根本的區(qū)別?！边@句話被警衛(wèi)員順手記在日記里，如今仍藏于檔案館。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故作姿態(tài)的感嘆，一個軍禮、一盤辣子菜、一句“報告”。簡單，卻足夠映照時代風(fēng)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