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了他十年。

十年前,老李查出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半年。我當(dāng)時站在走廊里,腿軟得差點跪下去。不是因為愛得死去活來,是因為不知道該怎么辦。結(jié)婚三十年,我們早就不是愛人,只是習(xí)慣了彼此的存在。

我沒告訴兒女。老李也不讓說。他說不想讓孩子們擔(dān)心,其實是怕他們回來看見他那副樣子?；熼_始后,他吐得昏天黑地,我端著盆子守在床邊,聞著那股酸臭味,想起年輕時他嫌棄我孕吐的樣子,突然覺得挺公平。

第一年最難熬。他脾氣變得古怪,經(jīng)常半夜醒來發(fā)火,說我故意弄出聲音吵他。我解釋說自己只是起來上廁所,他就摔枕頭。我站在黑暗里看著他,想過離開。但第二天早上,他又會小聲說句對不起,然后默默吃我煮的粥。

我們就這么耗著。

醫(yī)藥費像流水,積蓄很快見了底。我去菜市場撿人家不要的菜葉,回來洗干凈了炒。老李吃了一口,放下筷子,說你也吃點好的。我說我不餓。他沒再說話,但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在被子里哭。

第五年的時候,病情突然穩(wěn)定了。醫(yī)生說是奇跡,我知道是命硬。老李開始能下床走動,氣色也好了些。我松了口氣,覺得總算熬出頭了。

去年春天,復(fù)查結(jié)果顯示腫瘤縮小了。醫(yī)生很驚訝,說這樣的案例不多見。老李笑得像個孩子,拉著我的手說,看,我說過我會好起來的。我點頭,心里卻空落落的,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上個月,他徹底康復(fù)了。醫(yī)生說可以停藥,只需要定期復(fù)查。我們走出醫(yī)院,陽光刺眼,老李站在臺階上深吸了一口氣,說終于活過來了。

那天晚上,他突然很正式地坐在我對面,說有話要說。我以為他要感謝我,或者說些煽情的話。結(jié)果他開口就是:我想離婚。

我愣住了。

他說,這十年你受苦了,我看在眼里?，F(xiàn)在我好了,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我們都老了,剩下的日子不多,各過各的吧。

我問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他說沒有,只是覺得不該再拖累我。我笑了,問他現(xiàn)在說這話是不是晚了點。他低著頭,說想了很久,這樣對大家都好。

我坐在那里,腦子一片空白。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個日夜,我端屎端尿,陪他化療,聽他罵我,看他哭,現(xiàn)在他說一句"各過各的",就能把這些抹掉?

我問他那十年算什么。他說正因為這十年,才更應(yīng)該放過彼此。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談一筆生意。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還沒生病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平靜地告訴我,說他在外面有了別人。那時候我哭,他不耐煩。后來那個女人沒等他病好就跑了,他也沒提過這事。我以為他忘了,原來只是暫時擱置。

我站起來,說你想得倒挺周到。他抬頭看我,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堅定。他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律師,房子給我,存款一人一半。

我問他是不是早就盤算好了,等病好了就走。他沒說話,算是默認(rèn)。

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十年我陪著的,不是我的丈夫,是一個想活下去的病人。病好了,他就不需要我了。

我沒哭,也沒鬧。我說行,那就離。他松了口氣,說謝謝你理解。我看著他,這個跟我睡了三十年的男人,突然覺得很陌生。

辦手續(xù)那天,他特意穿了件新襯衫。我們坐在民政局外面等叫號,他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說還沒想好。他說要不要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rèn)識,都是退休的,人不錯。

我笑了,說不必了。他點點頭,又說如果需要幫忙可以找他。我說好。

輪到我們的時候,他走得很快,像怕我反悔。工作人員問我們是否自愿,我說是。她又問有沒有共同財產(chǎn)需要分割,我說都處理好了。

拿到離婚證,他說了句保重。我也說保重。然后各走各的,他往東,我往西。

走了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他背挺得很直,步子輕快,像個重獲自由的人。我站在原地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直到消失在人群里。

其實他不知道,去年體檢的時候,醫(yī)生私下告訴我,我的肝有問題,要進(jìn)一步檢查。我沒告訴任何人,也沒再去醫(yī)院。我想等他病好了,我再說?，F(xiàn)在他好了,但我不打算說了。

我一個人慢慢走回家,鑰匙開門的時候,房子里安靜得可怕。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突然覺得挺好笑的。

十年,我陪他熬過了死亡,卻熬不過他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