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青銅獸首香爐騰起裊裊青煙，漢武帝的手指死死摳住龍紋扶手。

殿外跪著三十六個太醫(yī)，每個人的后頸都沁著冷汗——三日前驃騎將軍霍去病薨逝時，陛下分明下過死令："若救不回冠軍侯，爾等皆要陪葬！"

"陛下！"衛(wèi)青捧著黃腸題湊的棺槨殘片闖進來，鎧甲上的血漬還未干透，"臣已按您吩咐，劈開棺槨..."

劉徹猛地站起，冕旒玉串嘩啦作響。他盯著衛(wèi)青手中那頂匈奴單于的金冠，冠頂?shù)睦鞘椎裣裨跔T火下泛著幽光。

這頂該被熔成金水的戰(zhàn)利品，此刻卻完好無損地躺在衛(wèi)青掌心，更詭異的是冠內(nèi)壁密密麻麻的匈奴文字。

"念！"帝王的聲音像淬了冰。

衛(wèi)青喉結(jié)滾動："漢家兒郎，何苦相煎..."

"啪！"

青玉案幾轟然碎裂。

劉徹的佩劍已抵在衛(wèi)青咽喉："去年秋獵，去病當著滿朝文武拒絕與匈奴和親，你說他早有異心？"劍鋒又壓三分，"這冠里的字，是你刻的？"

衛(wèi)青的冷汗順著頷線滴在劍刃上："臣...臣只是..."

"陛下！"趙破奴突然從殿外沖進來，鎧甲上還帶著漠北的風沙，"將軍臨終前握著這冠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他連棺材里都要放著敵酋的腦袋，怎會..."

"拖下去！"劉徹的咆哮震得梁柱都在顫，"嚴刑拷問！給朕問出他何時與伊稚斜單于暗通款曲！"

地牢里的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趙破奴被吊在鐵鏈上，十指指甲盡數(shù)剝落。

行刑官舉著燒紅的烙鐵冷笑："趙將軍，陛下要聽實話——霍將軍是不是早收了匈奴人的好處？"

"放你娘的屁！"趙破奴突然暴起，鐵鏈繃得筆直，"元狩四年春，將軍帶著我們追著匈奴殘部跑了兩千多里！他的戰(zhàn)馬累死三匹，自己咳的血染紅了半幅旌旗！這樣的忠臣..."

烙鐵突然按在他胸口。

皮肉焦糊的氣味中，趙破奴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意識模糊前，他看見行刑官袖口露出的金線——那是衛(wèi)府家奴特有的紋樣。

三日后，長樂宮偏殿。

劉徹盯著案上那頂金冠，冠內(nèi)匈奴文被拓在羊皮卷上。

他認得這種文字，三年前霍去病獻俘時，曾用匈奴語當眾宣讀渾邪王的降書。

那時少年將軍的聲音清亮如玉："天命在漢，爾等當識時務(wù)！"

"陛下。"衛(wèi)青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趙破奴招了。"

劉徹的手指驟然收緊，羊皮卷發(fā)出脆響："說。"

"他說...將軍在漠北飲過受污染的水源。"

衛(wèi)青的聲音低得像嘆息，"太醫(yī)署的驗尸報告...將軍五臟皆有腐臭之氣。"

案上的金冠突然滾落，狼首雕像在地面撞出悶響。

劉徹想起元狩六年春，霍去病凱旋時臉色青白得嚇人。

那日少年將軍跪在丹墀下，腰板卻挺得筆直："臣請陛下賜婚，臣要娶平陽公主。"

當時他怎么回答的？哦，他說"冠軍侯尚年少，待平定匈奴再議婚事不遲"。

現(xiàn)在想來，那日霍去病袖口沾著的暗紅，分明不是漠北的沙塵。

"陛下！"衛(wèi)青突然跪下，雙手捧起一方染血麻布，"這是從棺槨夾層找到的...將軍的絕命詔。"

劉徹的瞳孔猛地收縮。

血書上匈奴文字與漢字交錯："臣以腐水為飲，知命不久矣。

唯恐陛下疑臣與匈奴私通，故留此詔。

臣一生所求，不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八字耳。"

地磚突然發(fā)出脆響。

劉徹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捏碎了掌心的玉扳指。

血從指縫滲出來，在血書上洇開一朵暗紅的花。

元狩六年的冬雪下得格外早。

霍去病的陵墓按"景桓侯"規(guī)格修建，陪葬品卻簡單得反?！四琼斝倥鸸冢挥幸槐S他征戰(zhàn)十年的環(huán)首刀。

出殯那日，劉徹站在未央宮城樓上，看著送葬隊伍蜿蜒如龍。

"陛下。"衛(wèi)青站在他身后，"趙破奴..."

"埋在去病墓旁。"劉徹打斷他，"傳旨，追封霍去病為恒山王，謚號景桓。"

衛(wèi)青剛要領(lǐng)命，又聽帝王冷聲道："太醫(yī)署涉事者，全部處斬。"

風卷起劉徹的玄色袍角，露出里面素白的喪服。

他想起昨夜翻到的《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草稿，司馬遷寫到霍去病時用了"直曲塞，米糧為絕"八字。

當時他還覺得"直"字用得妙——如今想來，那"直"里藏著多少說不出口的苦衷？

"報！"快馬馳入宮門，"陛下！隴西急報！匈奴單于伊稚斜...暴斃于王庭！"

劉徹的手指撫過城垛上的箭簇，那是霍去病最后一次出征時用過的。

箭簇上的血跡早已風干，卻仍泛著暗紅的光。

他忽然想起那日血書上未寫完的字："臣愿以..."

以什么？以命證忠？還是以死明志？

雪下得更急了。劉徹轉(zhuǎn)身時，一滴淚砸在城磚上，很快被新雪覆蓋。

就像那個總愛穿著紅袍策馬狂奔的少年將軍，終究化作了史書里冷冰冰的"英年早逝"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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