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的轎子剛踏進山西平遙地界，天色便暗了下來。烏云壓城，像一口倒扣的鐵鍋，連風(fēng)都帶著鐵銹味。

他撩開轎簾，指尖在膝上輕輕一敲——鹽價三兩七錢，比京城貴出兩倍，鐵器更是離譜，一把鋤頭敢要五兩。

百姓排隊買鹽，臉比鹽粒還白。

和珅笑了，笑得像一把剛開刃的刀：“王兆麟，你胃口不小。”

王兆麟是誰？七品縣令，芝麻綠豆的官兒，可這座縣城——鹽、鐵、布、酒，連賣豆腐的都要給他交“平安錢”。

和珅微服而來，只帶八個便裝侍衛(wèi)，卻像一把尖刀，直插對方心窩。

他住進破土地廟，夜里聽墻根：百姓罵王兆麟“王半城”，說縣衙后院的銀錠堆成山，連狗都不吃骨頭，?？秀y角子。

第二日，和珅逛集市。

一個老農(nóng)攥著碎銀，手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官爺，鹽局說三兩七，少一錢就掀鍋?！?/p>

和珅瞇眼，看見鹽局門口立著兩塊木牌——“皇商專供”“違者格殺”。

他心底冷笑：皇商？戶部簿冊里壓根沒這號名目。

王兆麟借虎皮扯大旗，膽子肥得流油。

夜里，和珅設(shè)局。

他讓侍衛(wèi)扮作滄州鹽商，抬兩箱假官銀去縣衙“買路”。

王兆麟果然上鉤，親自出迎，八字胡一顫一顫：“晉商？懂規(guī)矩嗎？每引鹽抽三成，鐵器另算?！?/p>

話音未落，和珅掀簾而入，燈火映出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王大人，三成夠不夠？和某再給你添三成，買你項上人頭?！?/p>

刀斧手齊出，王兆麟?yún)s紋絲不動，反而拍手。

十名隨從“唰”地扯開外袍，露出內(nèi)襯軟甲，腰佩順刀，刀柄刻著“血滴子”暗紋。

王兆麟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和大人，您可知我背后是誰？”他蘸茶水，在案幾寫一字——“永”。

和珅瞳孔驟縮：永璇，皇八子，乾隆最寵的阿哥之一。

空氣瞬間凝固。

王兆麟再添一句：“永璇爺練新軍，缺餉銀。

您動我，就是動阿哥，動阿哥就是動龍脈?！?/p>

他退后三步，笑里帶腥：“和大人，您貪歸貪，可別忘了——江山是愛新覺羅的，不是你鈕祜祿的?！?/p>

和珅指尖發(fā)涼，卻面不改色。

他想起離京前福康安那句看似隨意的提醒：“山西距京三百里，快馬一夜即至，可別逼反了誰。”

此刻，?？蛋簿驼驹趶R外暗影里，像一尊石像，既像幫手，又像監(jiān)軍。

和珅忽然懂了：乾隆派他查案，也派?？蛋膊樗?/p>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若強斬王兆麟，明日彈章就會飛進紫禁城——“和珅激變宗室，意圖不軌”。

他深吸一口氣，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王大人，誤會而已。

和某只是巡查，何來‘格殺’？”他轉(zhuǎn)身出門，夜風(fēng)吹得袍角獵獵，像一面敗旗。侍衛(wèi)低聲問：“就這么放過？”

和珅吐出一口濁氣：“放？我要他連本帶利吐出來，只是——不在今日?！?/p>

回京路上，和珅一句話沒說。

他掀簾望天，烏云裂開一道縫，露出慘白的月，像一柄彎刀懸在紫禁城頭頂。

?？蛋豺T馬并行，忽然開口：“和大人，您可知皇上為何讓您來？”和珅側(cè)目。

福康安笑得意味深長：“皇上要的是穩(wěn)，不是血。

您若真斬了王兆麟，永璇必反，反則必誅，誅則宗室動蕩——這筆賬，皇上會算在誰頭上？”

和珅沉默良久，輕笑一聲：“福公，您說對了。

可皇上也算錯了一點——”

他指尖摩挲著袖中賬冊，那上面密密麻麻記著王兆麟三年來的每一筆銀兩、每一批鐵、每一車鹽，甚至永璇私鑄兵器的暗號。

“我鈕祜祿·和珅，從來不怕背鍋，只怕鍋不夠大?！?/p>

三個月后，乾隆在養(yǎng)心殿震怒。

和珅呈上鐵證：王兆麟借鹽鐵壟斷，三年斂財一百三十萬兩，其中九十萬兩流入永璇私庫，用于在山西購置馬場、鍛造火器。

永璇被貶為庶人，永錮宗人府；王兆麟凌遲，剮了三天三夜。

百官噤聲，朝堂干凈得像被雨水洗過。

退朝時，乾隆親手扶起和珅，溫言嘉許：“和愛卿，朕之肱骨?！?/p>

可和珅抬頭，看見老皇帝眼底一片深潭——贊賞里夾著警惕，依靠里藏著殺機。

他忽然想起平遙那晚的月色，慘白、鋒利，懸在每個人頭頂。

夜里，和珅獨坐府中，把玩著王兆麟被抄家的玉如意。

?？蛋膊徽堊詠恚e杯相碰，聲音低得只能兩人聽見：“和大人，皇上如今更離不開您，可也更防著您。

您說，下一步棋該怎么走？”和珅望向窗外，紫禁城燈火如豆，像一頭打盹的獸。

他輕輕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怎么走？——活著走，笑著走，走到皇上都不敢動我的那一天?！?/p>

燈花“啪”地爆開，映出他眼角一道細(xì)紋，像刀口，又像笑紋。

烏云壓城，可城頭仍挑著一盞燈，燈芯是和珅親手捻的，火苗搖曳，卻遲遲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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