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xiāng)

很早就認識 蘇貞，知道她是文學寫作的癡迷者，也識得其愛笑的陽光性格。沒想到，今年竟悄悄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而這部作品，其實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殺青。推遲十年出版，大抵是沒有足夠的自信。恰恰相反的是，讀過這本書的人，卻有著一個共同的評語，正如蘭學軍筆下提及的在家老師的評價：蘇貞的確很會寫小說！

在此之前，同翔這片土地，已經很久沒有人寫長篇小說了！

—— 林鴻東

進出的何止是人世的悲歡

——蘇貞長篇小說《家門》讀后

蘭學軍

蘇貞的長篇小說《家門》終于出版了，祝賀她。

認識她是先見其文后識其人。有一次去《同安文藝》編輯部找陳在家老師，聊天時他說有個女孩子很會寫小說，叫梁淑貞，筆名蘇貞，問我認不認識。我一頭霧水，同安不大，寫詩的多，寫小說的卻屈指可數，不至于不認識。她在翔安上班，老陳又補了一句。哦，那就難怪了。我說。可她娘家是東宅的啊，我們同安的啊，你是秘書長，得把她拉到同安區(qū)作協里來啊。在家老師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三個“啊”字分量一個比一個重，我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對這個作者的喜愛。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在家老師打開電腦，讓我看她投稿的小說。我清楚地記得，題目就是《家門》。因為時間的關系，我只匆匆看了幾頁，最大的感受是行文流暢，文筆好。可惜，只能在《同安文藝》發(fā)個節(jié)選，要是能出版發(fā)行就好了。在家老師嘆著氣說。

他略帶遺憾的話至今仍言猶在耳。

《家門》終于出版了，歷經十年時間，個中的坎坷猶如小說《家門》中人物的命運。正如在家老師所言，蘇貞的確很會寫小說，以至于很久沒有讀長篇的我拿到小說后竟然一口氣讀完了，更為難得的是，讀完之后，我還生出了寫點什么的沖動。《家門》，顧名思義，寫的是一個家門里幾代人的悲歡離合，類似題材的長篇鄉(xiāng)土小說圖書市場上比比皆是，相較它們而言，我以為，《家門》最大的亮點在于小說結構上的獨特處理和語言上的生動運用。

先看小說結構的處理。

一、割裂式結構的設置

“蓮繡沒有回答，轉身走了出去。她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所謂的小定，就是蓮繡送國強一根鋼筆，國強送蓮繡一個筆記本。

這樣，就算是未婚夫妻了。”

當這一段話——姑且算作一段話吧——呈現在眼前的時候，你一定以為我忘記刪掉中間的空白行了。第一句話是一個階段性敘述的結尾，而第二句話則是另一個階段性敘述的開頭，我之所以把他們連同中間的空白行放在一起，就是為了解剖和分析一下文本的結構。

前一個階段性敘述講的是蓮繡面對國強的窮追猛打依然沒有答應嫁給她，不是因為國強不優(yōu)秀，恰恰相反，國強在林場做事，鐵飯碗，身材高大，相貌稱不上英俊，但絕對離英俊不遠。為什么蓮繡不愿意答應國強家的提親呢？因為在她的心里，始終住著一個哥哥——荷開。荷開和蓮繡沒有一丁點血緣關系，蓮繡的母親春云本是荷開的奶奶腰治為大兒子春山找的童養(yǎng)媳，平時春山和春云以兄妹相稱，誰知，教書的春山娶了縣長的女兒李婉玲，腰治怕小兒子春水找不到老婆，便把春云嫁給了傻子大海，作為交換，大海的妹妹上娥則嫁給了春水。荷開是春山的兒子，文革時春山怕荷開受牽連，便把他送到鄉(xiāng)下的春云家寄養(yǎng)。長期生活學習在一起荷開與蓮繡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荷開把蓮繡視作妹妹，蓮繡卻把荷開看做了自己未來的丈夫。這種認知的錯位注定了蓮繡悲慘的命運。

被家里逼急了，蓮繡連夜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跑到荷開就讀的大學，想當面問一下荷開對自己的態(tài)度。饑腸轆轆的她正好碰上荷開和同學們在大樹下搞詩會，荷開意氣風發(fā)，英俊瀟灑，一個女同學看荷開的眼神一下子讓蓮繡明白，她和荷開根本就屬于不同的世界。蓮繡失魂落魄地回來，被眾人一頓數落，“她沒有回答，轉身走了出去。她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毙形闹链耍x者也許已經猜到蓮繡會和國強在一起了，但具體到作者指尖，到底會如何接續(xù)呢？

蘇貞先是空白一行，這在行文上表示一個階段性敘述的結束，有點類似詩歌里的硬回車，強行造成文本的割裂，從而實現內容和場景的轉換。好了，換了一個場景，該說說國強和蓮繡的事了，就在讀者以為會有一些心理描寫或者關于蓮繡接受國強的鋪墊文字時，一段類似于白描的文字橫空出世了：

“所謂的小定，就是蓮繡送國強一根鋼筆，國強送蓮繡一個筆記本。

這樣，就算是未婚夫妻了。”

蘇貞只給結果，不給過程，因為此時，讀者的心已經被擊中了，過程反而不重要了。

這樣割裂式結構處理的好處顯而易見：不用過多考慮銜接和過渡，直接實現內容和場景轉換的同時，讓讀者參與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來。是的，國強和蓮繡訂婚了，原因小說已經給出來了：蓮繡意識到她和荷開不可能走到一起，于是嫁給了對她發(fā)動猛烈追求的國強。盡管過程已經不重要了，但纏繞在讀者心里的問號依然還在：到底是國強再次求婚時蓮繡答應了他，還是蓮繡因為受到打擊直接找到國強說她同意這門婚事的呢？讀者盡可以參與到小說中去，大膽展開想象，和作者一起完成小說的創(chuàng)作。

表面上看，因為空白行造成了結構的割裂，但是，因為讀者的想象，這種割裂得以填充甚至延展。

類似這樣，利用一個空白行來處理結構的方式在《家門》中不止一處，我以為，這是《家門》的一個亮點。

二、回形針式結構的處理

蘇貞對于結構的處理樣式是多樣的、變化的，除了植入空白行強行制造結構的割裂外，給我印象較深的還有一種——回形針式結構的運用。怎么來解釋這樣一種我自己命名的結構呢？即在時間的線條上由前往后標明三個點，分別是A、B、C點，從A點講述完成后跳過B點，直接進入C點的描寫，再通過C點的描寫捎帶出B點，如此往復，既是我以為的回形針式結構。

舉個例子。

國強和蓮繡結婚后，荷開也很快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他的妻子正是那位蓮繡見過的荷開的大學同學。荷開結婚時，國強和蓮繡去了。國強想找荷開幫忙，荷開對國強說：

“顧好家庭是第一位的，其他的都是虛的，而且我才工作沒多久，能幫什么忙呢？我爸他不管你們那一攤的，更不用去說了。還有，不要總想著生男孩，名聲不會比命重要?！?/p>

然后跟了一句話：“想必荷開已經聽說了國強把蓮繡生的女娃送出去的事了?！?/p>

如果把蓮繡和國強結婚這個時間點當作A點，蓮繡生孩子當作B點，荷開結婚當作C點的話，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的寫作順序是A——C——B。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一是打破了沉悶的由前往后的用時間順序來處理結構的方式，而結構處理方式的變化又會給讀者帶來新鮮的閱讀體驗；二是讓讀者心中的問號停留得更久一些。國強和蓮繡結婚后，作者并沒有過多地將筆墨落在他們婚后的生活上，讀者會想，他們幸福嗎？直到荷開對國強講那樣的話，讀者心中的問號才徹底拉直——原來是這樣啊！三是制造了沖擊感的同時又形成了新的懸念。國強竟然把蓮繡生的孩子送出去了，天啊，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看來蓮繡是掉進蓮子缸里了。緊接著，讀者心里會升騰起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會這樣？

換句話說，回形針式結構的優(yōu)點在于能夠充分調動起讀者的閱讀欲望。跳過去意味著先保持懸念，殺回來則滿足了讀者的解密需求，在解密的過程中作者又設置新的懸念，讓讀者欲罷不能。

三、以時序為框架的寓意

如果說上面講到的行文方式還只是停留在局部的層面上對結構進行處理的話，那么作者用二十四節(jié)氣搭建小說脈絡的做法則是放在整體的層面上對結構進行通盤考量了。結構于小說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于長篇小說更甚，結構處理的成功與否往往決定了一部長篇小說成敗。我以為，《家門》最大的亮點在于用二十四節(jié)氣作為骨架搭建小說的結構。

翻看《家門》的目錄時，我大吃一驚，全書共二十四個章節(jié)，全部以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氣來命名，在我的閱讀記憶里，還從未見過類似的搭建小說結構的方式。一開始，我還以為作者是為了圖省事，直到把小說讀完，我才體會到作者的另一番苦心。二十四節(jié)氣從立春開始，到大寒結束，契合的是農作物生長的時序，由生到死，循環(huán)往復。其實，天地之間，植物如此，人類何嘗又不是如此呢？如果以年齡為標尺把人生的各個階段作一個劃分的話，我們完全可以說，零到二十歲之間是春，二十至四十之間是夏，四十至六十之間是秋，而六十以后則是冬了。至于具體的節(jié)氣，既是小說主人公情感變化的映射符號，也是小說節(jié)奏輕重緩解的又一個注解。比如立春，我完全可以注釋為——主角在殘冬中覺醒，命運齒輪悄然轉動，驚蟄——隱藏多年的秘密隨春雷炸裂，春分——善惡抉擇的臨界點……

節(jié)氣周而復始，家門綿延不息。在《家門》里進出的何止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更是大自然恒古不變的周而復始。絕對不是我對《家門》的章節(jié)名稱過度解讀，而是小說中人物命運的起伏讓我對這些節(jié)氣名稱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認識，這是我讀《家門》的另外一個收獲。

再來說說蘇貞在語言上的運用。

一、語言的個性色彩濃厚，比喻新奇獨特

春山和城里來的李婉玲好上后，母親腰治想了很多，李婉玲家境好，腰治擔心“這村里的土怎么養(yǎng)得了城里的花？要是李婉玲把春山給卷到城里去了，那不是還是給別人當兒子去了？”“腰治腦袋里跟絞繩子似的，想得越多，嘆的氣越多，忍不住將擔心跟菊花說了?！薄澳X袋里跟絞繩子似的”把腰治思來想去的掙扎狀態(tài)描摹得分外傳神。

蓮繡沒跟家人打招呼就挺著大肚子偷偷坐拖拉機去城里找荷開，回來后，還沒進屋就聽到阿母被公婆鐵牛和含笑一頓逼問，阿母反復回答說自己不知道，這時，蘇貞是這樣形容阿母的聲音的：“阿母又抹了把眼淚，聲音像被拖拉機軋過一樣?！甭曇裟鼙煌侠瓩C軋過嗎？看似不能，但如果阿母的聲音是顫抖的、小心的、絕望的呢？普通的物體被拖拉機軋過后會變形甚至被軋成幾段，聲音被拖拉機軋過之后會是什么樣的呢？大約是斷斷續(xù)續(xù)，或者顫顫抖抖的吧。顯然，作者就是想通過這類個性化色彩很鮮明的比喻來表達阿母說話的狀態(tài)。我以為，很成功，因為我通過文字感受到了作者傳遞的想法。

二、語言的鄉(xiāng)土氣息濃厚，辨識度高

米花的女兒美香喜歡國強，可國強卻只喜歡蓮繡。國強父親鐵牛在蓮繡家串門，米香跑到蓮繡家找鐵牛，目的是想探探鐵牛的口風。鐵牛知道，自己的兒子國強只喜歡蓮繡。所以一聽說米香是來推銷美香的，鐵牛趕緊撤。撤的時候找了個理由：“哎呀，今天忘記撿雞蛋了，再不撿小雞可要孵出來了?！彪u蛋不撿會孵出小雞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鐵牛無非是找個借口開溜罷了。這個借口雖然拙劣，卻很清楚地表明了鐵牛的態(tài)度和立場。不止于此，我相信，不少讀者讀到這句話時嘴角可能已經不自覺地上揚了，多么樸實而又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語言啊。

蓮繡要生了，此時，屋外下著暴雨，著急的阿母趕緊去找荷開。蘇貞是這樣形容平時膽小的阿母的：“她越跑越慢，月跑越吃力。頭頂上閃電與雷聲并起，就像她小時候聽到的爆炸聲一樣，可現在她竟然忘記了害怕。只是她腳軟得像骨頭里塞了棉花，怎么也跑不快?！碧K貞形容阿母腳軟跑不快時，用了一個非常生動而接地氣的形容——像骨頭里塞了棉花。沒有在農村生活過的人，大約是寫不出這么富有鄉(xiāng)土氣息的文字吧。

雁回雖小，艱辛的生活卻已經把她鍛煉成一個干家務的能手了，蘇貞沒直接這么說，而是通過她觀察奶奶為牲畜煮食料來暗示和展現：“灶上有三個膛，大小不一，其中最大的一個上面擱著一個大鐵鼎，是用來煮牲畜食料的。以前奶奶天不亮就要起來剁菜葉、地瓜，堆好滿滿的一鼎，加些水，再往灶膛里捅幾根曬得裂了縫的枝干。等水開了，原來蓬松的一鍋菜葉就漸漸地趴了下去?！弊屛矣∠髽O深的除了這觸眼即是的鄉(xiāng)土氣息之外，還有其中的一個“趴”字?！芭俊毕碌暮沃故遣巳~和地瓜，還有雁回和奶奶在水深火熱的生活面前的絕望和無奈。

三、語言的暗指意味濃厚，讀來余韻無窮

春山跟李婉玲結婚后，要去北方讀大學，春山擔心春云，臨走的時候反復跟李婉玲交代要照顧好春云。李婉玲趕他：“好了，好了，你的行李已經那么重了，再帶這么重的心事，我看你都快走不動了。”李婉玲雖然跟春山結了婚，似乎還是對春云曾經是春山的童養(yǎng)媳的過往心存芥蒂，春山反復交代她春云的事，她心里不舒服，又不好明著責怪春山，只能把心事和行李混在一起，說“再帶這么重的心事，我看你都快走不動了?！崩钔窳岵粍勇暽匕炎约簩Υ荷降牟粷M通過將心事和行李混為一談來表達出來，語言的暗指意味濃厚，讀來嚼勁十足。

國強在外面搞婚外情，恰好被荷開和蓮繡遇見了。蘇貞是這樣描寫這位第三者的：“那個女人燙著大波浪頭發(fā)，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可能是怕口紅掉了，喝湯的時候用牙齒頂著湯匙，再慢慢地倒進嘴里?！毖例X頂著湯匙喝湯，這個細節(jié)描寫非常到位，表面上是寫女人喝湯的動作，實際上把女人的做作和輕浮展現得一覽無遺，也一定程度上表達了荷開和蓮繡對她的厭惡。蘇貞善于寄情于景，用看似平實的語言展示人物性格和心理狀態(tài)。

蓮繡死后，女兒雁回跟著奶奶拾荒度日，一下大雨，奶奶不能外出撿破爛，日子仿佛停滯，這時，蘇貞寫下了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寫：“屋檐下，一排雛雞歪著頭認真地聽著雨聲，圓鼓鼓的眼睛焦灼地望著天，很多玩耍的時間都只能用來避雨了，身上的毛發(fā)也濕成一縷一縷的，時不時用力地抖一抖，依舊散不開。”看似作者寫的是歪著頭的呆雞，實際上是寫雁回和奶奶的境遇，或者說，根本就是寫作者自己境遇和心緒——這日子的窘迫，就像雛雞身上的毛發(fā)，濕成一縷一縷的，就算你時不時用力地抖一抖，依舊化散不開。

蘇貞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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