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赴后繼的將士們無辜的鮮血一次又一次地染紅了雁門關(guān)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時，當絡(luò)繹不絕的詩人們蕩氣回腸的悲歌還在雁門關(guān)的曠野天地間跌宕起伏、盤旋回繞時，雁門關(guān)那條逶迤逼仄的古道上又朝我們踽踽走過來一位手捧詩卷、神情悲壯的老人。在蒼黃的秋色里，在漫無邊際的肅殺中，我仿佛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霉味，只是這種霉味里少了些許剛勁的刀光劍影，卻多了一道陰柔的血腥戾氣。

這個衣衫襤褸、腳步踉蹌的老人，此時雖然顯得形單影只，孤苦伶仃，但他落寞的背影卻牽動著一個王朝的目光。他就是晚明時期名動天下的“東林三君”之首的趙南星。

按說，趙南星和東林黨不該扯上什么關(guān)系。趙南星是真定高邑（今河北元氏）人，而東林黨是以江南士大夫為主組成的一個特殊的政治集團。二者從地緣上來說，顯然沒有交集。但趙南星不但成為東林黨的一員，而且成為東林黨最著名的領(lǐng)袖之一，這就有點意思了。

要解開這個謎底，我們不得不從聞名遐邇的東林書院談起。

東林書院坐落于無錫城東，原來是宋朝大儒楊時——就是那個“程門立學”的儒雅少年，講學的場所。1594年，在萬歷朝為官的顧憲成受奸黨排擠被革職回鄉(xiāng)后，和弟弟顧允成等人把它修葺一新，便在此聚眾講學、論經(jīng)說道。

這些讀書人，大部分都是官場里受到打壓的失意者。他們無法在朝政中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負，便經(jīng)常在這里諷議朝政，裁量人物，公然同朝中當權(quán)者相對抗。東林黨由此成名，走“紅”朝野。能代表東林黨人政治取向的就是雕刻在東林書院，讓后人聞之能誦的那幅楹聯(lián)：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

趙南星自小深受儒學熏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人格早就滲透到了他的骨髓血液里了。他在朝為官時，清正廉明，品行高潔，與顧憲成、姜士昌等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遂成莫逆。時張居正當政，權(quán)赫一時，不少人都千方百計巴結(jié)奉承，阿諛依附，但趙南星卻孑然而立，踽踽獨行。張居正一次偶染小疾，滿朝上下“遍走群望”，齊為宰相祈福，趙南星頗不屑此等諂舉，與顧憲成、姜士昌相戒這段時間不登張居正家門。

趙南星走得端，行得正，具有非凡的遠見卓識。他看到了官場內(nèi)積弊叢生的根源就是由于當朝皇帝昏聵顢頇、慵懶怠政所致，于是直接把鋒芒指向了皇帝的頭上。他連上幾道奏疏，要求皇上“時御朝講，數(shù)見大臣，勤理萬機，務(wù)求至當”，切望“圣上”“一念猛醒”。大明朝上下能否扭轉(zhuǎn)頹風，革除痼疾，“惟在至尊一念轉(zhuǎn)移”。若“圣上”欲立志改革，振興朝綱，則“太平可立見”，否則，即使朝中有十個周公輔助，又何濟于事？

折子遞上去，皇上根本無動于衷，依然故我，不做任何批復。趙南星眼見腐敗愈甚，心急火燎，就在1589年他任吏部文選員外郎時，再次上疏，直言大明朝官場有“四大害”為禍最烈：“一是結(jié)黨營私，大臣不擇手段抓官撈權(quán)的‘干進之害’；二是誣陷排擠忠良，奸邪小人猖狂得志的‘傾危之害’；三是任意任用州縣官吏，造成民生日苦的‘州縣之害’；四是鄉(xiāng)官橫行無忌，無人敢問的‘鄉(xiāng)官之害’?！壁w南星指出“四害不除，天下不可得治！”神宗皇帝煩了，一道圣旨罷免了他的官，讓他回家為民。

趙南星在內(nèi)心里始終把儒家的“君子人格”作為自己最高的理想追求，因此并未怨天尤人，頹靡消沉。他收拾收拾心緒，便開始著書立說。寫詩歌，寫散曲，寫笑話，以詼諧幽默的詩文形式繼續(xù)訴求著自己的政治主張和理想抱負。

四年后，由于一些正直官員的再三舉薦，他被重新啟用，出任掌管官吏考察、任免大權(quán)的吏部考功郎中，并參與主持了該年的“京察”。“京察”是明王朝考察京官的一種制度。每六年舉行一次。京察要求，四品以上的官員要做述職報告，由皇帝親自決定去留；五品以下者，由主考官員按其政績、品行等事項，分別給予升任、降調(diào)、致仕、罷官等動議，奏請皇上批復。

“京察”最可怕之處是，凡在此期間被罷官者，終身不復起用。這一年主持京察的班子是吏部尚書孫攏和趙南星等幾個正直不阿、奉公守法的人員。他們頂住重重壓力，堅決把那些依附權(quán)勢、劣跡斑斑的官員，統(tǒng)統(tǒng)罷免。

但在一個滿是齷齪的腐朽朝廷里，哪里能容許他們大力施展拳腳，掃污除垢？被罷黜的好多不法官員都是內(nèi)閣首輔王錫爵等朝中權(quán)貴的勢力。王公大臣，小人奸佞，上下其手，造謠、誹謗、誣陷，遞黑帖、告黑狀，久疏上朝的神宗皇帝，怎能洞察事情的真?zhèn)?？既然眾大臣都指斥趙南星們黨同伐異，狹私報復，那還有什么說的？格“殺”勿論！

趙南星再次削職為民，遣返原籍。吏部尚書孫攏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就連那些眼見不平，為孫、趙上疏鳴冤的正直官員，也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牽連處分。

趙南星二次丟官回歸故里，依然沒有“悔改”之意。他一方面廣收門徒，聚眾講學，一方面繼續(xù)改革吏治的研究，寫出了關(guān)于吏治舉薦的文章100多篇，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此時，也正是東林書院聲名鵲起的時候，共同的仕途遭遇，共同的政治訴求和共同的人格理想，使得他和顧憲成、鄒元標南北遙相呼應(yīng)，被時人譽為東林“三君”。

這次罷官20多年后，即1620年，已是70歲高齡的趙南星，由于巨大的朝野聲譽，被新即位的明光宗重新起用?？上В堂墓庾诋敾实鄄蛔阋辉戮蛦韬舭г樟?，由熹宗繼位。趙南星這次被任命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管官員升職、罷黜的“組織部”一把手。

按說，趙南星仕途坎坷，歷經(jīng)磨難，又值古稀之年，該看破黃塵、圓潤“成熟”了。誰知他秉性不改，矢志難移，竟在自己常用的一方墨硯上刻下了他東山再起后的錚錚誓言：

殘月的的，明星陜陜，

雞三號，更五點，

此時拜疏擊大奄。

成則策汝功，

否則同汝貶。

其情愈烈，其志彌堅，不能不讓人擊節(jié)稱嘆。

但問題是，趙南星幾個人面對的是一個銅墻鐵壁似的封建體制，鏟除幾個害群之馬無濟于事；鏟除多了，他根本無能為力。他就像他的祖師爺孔圣人那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要“克己復禮”，甚至成為殉道者也在所不惜——妄圖用個人道德的力量同整個封建王朝做斗爭，趙南星此行注定要碰得頭破血流。

1623年，又是六年一次的京察，所不同的是，這次趙南星成了京察的第一主持。趙南星沒有因為前一次的失敗而稍徇私情，他一如既往，鐵面無私，對貪贓枉法和不稱職的官員，堅決予以淘汰罷免。同時，又選賢任能，把一批著名東林黨人提拔重用，授予各部要職，東林黨人興盛一時。

封建體制下的貪官污吏就像春天里滋長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會長出一茬。此時，大名鼎鼎的閹黨魏忠賢的勢力已經(jīng)迅速崛起，一股新舊結(jié)合的強大邪惡勢力幾乎把持了整個朝政，“自內(nèi)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都是“閹黨”的勢力范圍。事情最后發(fā)展到了整個朝廷上下只知有“九千歲”，不知有皇帝的地步。

以趙南星為首的東林黨人同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但歷史又在驚人的相似中翻開了新的一頁——在君子和奸佞的交戰(zhàn)中，勝利的天平總是傾向于奸佞。大批的東林黨人，被栽贓下獄，并施以酷刑，最后慘死在獄中。

也許是攝于趙南星巨大的朝野聲譽，也許是趙南星已經(jīng)是不堪一擊的風燭殘年了，“閹黨”給趙南星羅列了“十大罪狀”，朝廷雖然偏聽偏信，又一次把趙南星削籍為民，遣歸鄉(xiāng)下，但還是手下留情了——畢竟沒有殺他。

但事情并沒有完，那些受過趙南星撤職查辦的“閹黨”重新上位后，卻不依不饒，硬是栽贓于趙南星的兒子、外孫，并在把這舅甥倆殘忍鞭笞后捆吊在衙前示眾，之后又將他們關(guān)進牢獄，要趙南星交出“贓銀”15000兩為他們贖身。

趙南星為官兩袖清風，一貧如洗，實在拿不出來。最后才在親朋好友解囊相助下，交夠“贓銀”，把兒子和外孫領(lǐng)出來。魏忠賢怕趙南星回原籍“惹是生非”，遂于1625年矯詔將趙南星發(fā)配代州，此時的趙南星已是75歲的高齡，白發(fā)蒼蒼，形容枯槁。

年邁的趙南星被無常的歲月和層出不窮的邪惡徹底擊潰了。在蕭條冷落的雁門關(guān)前的古道上，在蒼黃沉寂的雁門古樓前，在一次次惆悵地和李牧、楊業(yè)們對話后，在一次次地質(zhì)問天地的不解中，在對無良宵小不絕如縷的悲憤里，趙南星郁郁死在雁門關(guān)近前的戍所。

那是趙南星被發(fā)配到雁門關(guān)兩年以后，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雁門關(guān)的上空，又多了一個游蕩的幽靈——

一時人物風塵外，千古英雄草莽間；

日暮鷓鴣啼更急，荒苔野竹雨斑斑。

——選自《一個民族蒼涼的文化符號》，原文13節(jié)，本文為第九節(jié)。原載《家國往事》，李琳之著，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5年7月。

作者簡介

李琳之，歷史學者，出版有《中華祖脈》《家國往事》《祖先，祖先》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前中國時代：公元前4000~前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和由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三部著作，構(gòu)成了其從公元前4000至前1046年一個完整的上古史體系，是國內(nèi)外第一套用考古學結(jié)合文獻學揭示出黃帝至周初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的系列圖書。

《晚夏殷商八百年》自2022年6月由研究出版社出版后,先后入選了長安街讀書會2022年6月第5期好書、百道網(wǎng)2022年7月好書、中國出版集團2022年7月好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社科好書”、今日頭條好書、長安街讀書會推薦干部書單（經(jīng)典篇）“2022長安街十部好書”等推薦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