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興元年冬，零丁洋的風浪像無數冤魂在哭嚎。

文天祥站在破敗的戰(zhàn)船甲板上，海水浸透了他破損的官袍。四十三歲的他頭發(fā)已經花白過半，左手緊握著船欄——手指關節(jié)因長久握筆和握劍而變形，此刻因寒冷和用力而發(fā)白。

“丞相，張弘范的水師...圍上來了?！备睂⑧u洬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碎什么。這個追隨他從江西轉戰(zhàn)到廣東的老部下，此刻鎧甲殘破，臉上有一道新添的刀疤。

文天祥望向海面。元軍戰(zhàn)船如黑云壓來，船頭的狼頭旗在腥咸的海風中獵獵作響。他所在的這艘船，是南宋朝廷最后的水師旗艦，船上載著八歲的皇帝趙昺，還有二十幾個文臣武將——大宋最后一點星火。

“還有多少船？”

“大小二十三艘，能戰(zhàn)者...不足十艘。”鄒洬頓了頓，“將士們三天沒吃熱食了?！?/p>

文天祥閉上眼睛。他想起二十年前，寶祐四年，他二十一歲中狀元，殿試時理宗皇帝問他治國之道，他答：“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蹦菚r年少，以為憑著胸中一股正氣，便可滌蕩乾坤。

如今，正氣仍在，乾坤卻將傾覆。

“報——張弘范遣使來！”哨兵嘶喊。

一艘小舟破浪而來，船頭站著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是降元的原宋臣王積翁。

“文山先生，”王積翁拱手，聲音在海風中飄搖，“張元帥讓在下帶話：天命在元，大勢已去。先生若降，必以宰相之位相待?！?/p>

文天祥沒有回頭。他望著南方隱約的岸線——那是崖山，陸秀夫正率殘軍在那里筑壘。良久，他緩緩道：“王兄可還記得德祐元年，臨安城破那日？”

王積翁一怔。

“那日你在朝中，我在贛州募兵?！蔽奶煜檗D過身，目光如刀，“太皇太后命我出使元營議和，我去了。伯顏要我跪，我說‘南朝狀元、宰相，只跪天地君親’。他拔刀架在我頸上，我說‘頭可斷，膝不可屈’?！?/p>

海風驟急，吹得他衣袍翻飛如旗。

“如今，不過換了個地方，換了把刀。”文天祥一字一句，“你回去告訴張弘范——文某生平，只學得一‘義’字。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p>

王積翁嘆息而去。

鄒洬上前：“丞相，將士愿死戰(zhàn)...”

“不?！蔽奶煜閾u頭，“你帶皇上換小船，趁夜突圍去崖山。我留在此船，吸引元軍?！?/p>

“不可！”

“這是軍令?！蔽奶煜閺膽阎腥〕鲆痪碓姼?，遞給鄒洬，“這是我這些日子寫的詩，若我死，焚之于我墳前。若...若大宋還有明日，留給后人看看，什么叫‘時窮節(jié)乃見’?！?/p>

鄒洬跪地，泣不成聲。

當夜，元軍發(fā)動總攻。文天祥的座艦被重重包圍。他持劍立于船頭，身邊士卒一個一個倒下。最后一刻，一支火箭射中主帆，火焰吞噬了整艘船。

他墜海時，手中還握著劍。咸澀的海水涌入鼻腔，意識模糊中，他仿佛回到了吉州老家，看見了父親文儀在燈下教他讀《左傳》：“立德、立功、立言，此三不朽...”

“父親，”他在心中說，“兒立德未成，立功未就，唯有立言...怕是也難了...”

醒來時，已在元軍戰(zhàn)船的艙底。

鐵鐐銬住了他的手腳，艙里彌漫著血腥和霉味。透過狹小的舷窗，他看見崖山方向火光沖天——那是南宋最后的軍隊在覆滅。

三天后，他被押到張弘范面前。

這位滅宋的元軍統(tǒng)帥坐在虎皮椅上，打量著他：“文丞相，久仰?！?/p>

文天祥挺直脊梁，雖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目光卻清亮：“敗軍之將，不敢稱丞相?！?/p>

“何必自謙?！睆埡敕镀鹕?，走到他面前，“崖山已破，陸秀夫抱幼帝投海，趙宋絕嗣了。你的堅持，還有什么意義？”

艙外傳來海浪聲，一下，又一下，像歷史的脈搏。

“張元帥，”文天祥緩緩道，“你讀過史書么？”

“自然?！?/p>

“那該知道，商亡有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漢亡有諸葛亮六出祁山。他們不知道國亡了么？知道。為什么還要堅持？”文天祥的目光穿透船艙，望向看不見的遠方，“因為有些東西，比生死重要，比成敗重要。這叫氣節(jié)，叫風骨?！?/p>

張弘范沉默片刻：“我可以殺你?！?/p>

“請便?！蔽奶煜樾α?，“自起兵那日起，文某便沒想過善終?！?/p>

他被押往大都。北上之路，走了整整一年。

路過南安軍時，他絕食八日，求死未成。過建康，見昔日繁華都城已成元軍馬場，作詩：“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倍砷L江，見江水東流不息，想起當年在鎮(zhèn)江脫逃的往事——那時他還有復國之志，如今只剩殉國之心。

至大都，已是至元十六年秋。

他被關押在兵馬司土牢。牢房陰暗潮濕，只有一扇小窗透進些許天光。元廷派了一撥又一撥說客：降臣、故友、同鄉(xiāng)，甚至他在江西起兵時的舊部。

“文山，何苦如此？”同科進士留夢炎來了，如今已是元朝禮部尚書，“大元混一四海，正需人才。以你之才，必得重用?！?/p>

文天祥看著這位昔日同窗，忽然問：“夢炎，你還記得寶祐四年瓊林宴么？”

留夢炎一愣。

“那日你我同榜，你探花，我狀元?！蔽奶煜槁曇羝届o，“宴后游金明池，你說‘他日若得志，當使天下無饑寒’。如今，天下是無饑寒了么？”

留夢炎面紅耳赤，拂袖而去。

最意外的訪客是在一個雪夜來的。

門開了，一個披著狐裘的身影走進來，身后跟著兩個提著食盒的侍從。來人摘下風帽，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竟是元朝中書省平章政事，昔日的南宋降將，呂文煥。

“文山兄。”呂文煥拱手。

文天祥端坐草席上，一動不動。

呂文煥不以為意，讓侍從擺上酒菜，親自斟了一杯：“故人相見，飲一杯否？”

“呂將軍是來勸降的？”文天祥終于開口。

“是，也不是?！眳挝臒ㄗ?，“我是來謝你的?！?/p>

文天祥抬眼。

“德祐元年，你在贛州起兵時，曾寫信給我?！眳挝臒◤膽阎腥〕鲆环夥狐S的信，“信中說‘兄守襄陽六年，功在社稷。今若降，前功盡棄，罵名千古’。我...沒聽你的?！?/p>

牢房里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后來每夜夢回，都見襄陽城頭戰(zhàn)死的將士?！眳挝臒曇舻统粒叭缃裎襾?，是想告訴你——你對了。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頭?！?/p>

文天祥看著這位昔日的抗元名將，如今元朝的重臣，心中五味雜陳。最后只說了句：“酒留下，人請回?！?/p>

呂文煥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忽必烈大汗很欣賞你。他說，南朝若人人都如文天祥，大元入主中原至少要晚二十年?！?/p>

“代我謝過大汗謬贊?！蔽奶煜榈?，“只是文某不能降。若降了，那些戰(zhàn)死的將士，那些投海的忠臣，他們的血就白流了?！?/p>

門關上了。文天祥端起那杯酒，緩緩灑在地上。

“敬所有不降的人?！?/p>

他在土牢里度過了三年。

三年間，他寫詩，著文，將一生所思所想凝于筆端。最著名的，是在一個雷雨之夜寫下的《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寫至“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時，他停筆望向窗外。雨停了，一彎新月掛在天際，清輝灑進牢房，照亮了斑駁的墻壁。

他想起了很多人：在江西隨他起兵戰(zhàn)死的劉洙，在廣東被俘不屈遇害的鄒洬，崖山投海的陸秀夫，還有千千萬萬他叫不出名字的士卒、百姓。

“諸君，”他輕聲說，“天祥...就快來了?！?/p>

至元十九年臘月初八，忽必烈最后一次召見他。

大殿空曠，元朝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兩旁是文武百官。文天祥被帶進來時，鐐銬叮當作響。他瘦得脫形，但腰桿筆直。

“文天祥，”忽必烈開口，聲音在大殿回蕩，“你若愿降，朕許你中書宰相之位。”

滿殿寂靜。

文天祥緩緩抬頭，看著這位征服了大半個世界的君主：“天祥受宋恩，為宰相，安事二姓？愿賜一死足矣。”

“你不怕死？”

“人生自古誰無死？”文天祥平靜道，“留取丹心照汗青?！?/p>

忽必烈沉默良久，最終揮手：“成全他?！?/p>

臘月初九，大都柴市。

那天奇寒，滴水成冰。刑場周圍擠滿了人——有元朝官吏，有市井百姓，也有偷偷混進來的南宋遺民。

文天祥被押上刑臺時，神色從容。他面向南方——那是臨安的方向，也是崖山的方向，整了整破舊但整潔的衣冠，然后跪拜。

一拜，再拜，三拜。

監(jiān)斬官是降元的原宋臣李羅，他忍不住問：“文丞相...還有何遺言？”

文天祥想了想：“吾事畢矣?！?/p>

刀光落下時，他看見的不是死亡，是很多年前吉州老家的書房。父親正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寫的是《孟子》里的句子：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p>

那時陽光很好，透過窗欞灑在宣紙上，墨香氤氳。

他笑了。

文天祥死后，有人在刑場拾到他的衣帶，發(fā)現上面有絕筆詩：“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p>

他的遺體被江南義士冒死收斂，運回吉州安葬。下葬那天，天降大雪，送葬者白衣如雪，綿延十里。

而大都的元朝官員在清理牢房時，發(fā)現墻壁上刻滿了字跡。其中有一首小詩，是文天祥入獄第一年寫的：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p>

獄卒不識字，問文書：“寫的啥？”

文書看了許久，嘆息：“他...在想念江南的春天。”

很多年后，明朝開國，太祖朱元璋追封文天祥為“忠烈公”。又過很多年后，他的《正氣歌》被刻在岳王廟的墻壁上，與岳飛的精忠報國相映生輝。

歷史長河滾滾，多少王朝興滅，多少英雄湮沒。但總有一種精神，如文天祥詩中所寫，充塞天地，亙古長存。

每當山河板蕩、時局危難，總會有人想起那個在零丁洋上挺立的背影，想起土牢里寫下的詩句，想起柴市口那三拜。

然后知道：脊梁只要不斷，國魂便不會亡；正氣只要尚存，民族就有希望。

而這一切，始于一個書生在國破家亡時，選擇了最難走的那條路——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路通往死亡，而是因為他相信，有些東西，比生死更重要。

那是正氣，是風骨，是一個文明最后的，也是最堅固的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