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Edward Jenner

本文為核心期刊《新聞與寫作》文章，發(fā)表于2025年第10期
原標(biāo)題：如何用詞才能讓描寫打破千篇一律？

文 | 葉偉民

這個夏天，我同時上三門寫作課，一門面向中小學(xué)生，一門針對研究生，一門向社會開放，可謂全年齡覆蓋。忙是忙點，但每天晚上，來自老中青幼的作業(yè)在我面前“四代同堂”，壯觀之余，一些現(xiàn)象也因?qū)Ρ榷腥�，例如描寫用詞。

如果你也讀過它們，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文病并不會隨年齡增長而自愈。10歲的小學(xué)生愛寫“琳瑯滿目”，60歲的退休大哥同樣愛用“琳瑯滿目”，去買菜，琳瑯滿目，逛公園，琳瑯滿目，去超市，也琳瑯滿目……真是一詞解千愁。

我說這樣描寫不好，他們想了想，以為氣勢不足，于是再加上五光十色、五花八門、不計其數(shù)……我很無奈，只好直說，這樣就更不好了。

我不是對“琳瑯滿目”這些詞有什么偏見，它們很好，朗朗上口、簡短有力，只是說，老用它們來描寫就不好了。所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寫作也一樣，作者眼中沾沾自得的詞，在讀者看來卻變得敷衍將就，他甚至有點來氣——你倒是和我好好說說，到底怎么個“琳瑯滿目”，別幾個字就打發(fā)我了！

莫怪讀者挑剔，我們反而要感謝他們。愛這樣用詞的作者其實一直陷在一個隱性的陷阱里，就像開頭說的那些跨代作品一樣，把一個錯誤不自覺地重復(fù)了幾十年。

知道一切，當(dāng)個博物學(xué)家

描寫的目的，是為讀者展現(xiàn)事物和場景，通過文字或讓細(xì)處絲毫盡顯，或讓大處氣象全出。打個比喻，作者就是將軍，詞匯就是士兵，落筆描寫就是“沙場秋點兵”。

這是多數(shù)人對描寫用詞的印象。于是，很多人寫不好，想當(dāng)然歸咎于詞匯量不足，也就是常說的“詞窮”。這只是看到了現(xiàn)象，卻找錯了原因。我們之所以“詞窮”，可能因為“想不起”，也可能因為“不知道”。例如，我們走進(jìn)一個花園，這個不認(rèn)識，那個沒見過，那只能寫“這里好多樹，好多花，好多草啊”，然后就沒詞了，最后只好拉“琳瑯滿目”來充數(shù)。

成功的寫作者都是博物學(xué)家，他們對世界懷有強(qiáng)烈的好奇心，渴望知曉一切，不僅知道萬物的名字，還觀察它們的特性，細(xì)聽它們的聲音。他們樂此不疲，是因為他們知道在要寫的主題上，作者一定要比讀者知道得多，才能帶來信息和認(rèn)知的增量，讀者也才會買賬。

這個原則，魯迅先生在名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早就做過精彩的示范，其中一段是每個人少年時代的課堂記憶：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luò)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

百草園/網(wǎng)絡(luò)圖

寥寥數(shù)語，帶來萬千世界。沒有一個“琳瑯滿目”，卻句句在寫“琳瑯滿目”。作者就像手執(zhí)大自然的花名冊，一草一木熟悉得很。單就以上這段，就提到了13種動植物（如桑椹）和它們的6種特性（如紫紅的），還有相應(yīng)的6種動作細(xì)節(jié)（如在樹葉里長吟）。這些不會是憑空想出來的，而是經(jīng)過細(xì)致觀察和長期積累而成。這個跟掌握多少詞匯是沒有關(guān)系的，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捧本辭海也沒有用。

成為博物學(xué)家，是讓描寫言之有物的第一步，也只有先解決“寫得出來”的首要問題，提升遣詞造句的能力才有意義。

遠(yuǎn)離“大詞”，尋找唯一恰當(dāng)?shù)摹靶≡~”

肚里有物，才能筆下有詞。闖過了儲備關(guān)，才到我們最關(guān)注的詞匯關(guān)。這涉及一個大小詞運(yùn)用的問題。

還是以“琳瑯滿目”為例，我們可以把這類詞叫做大詞。之所謂大，是因為它們很凝練，很高度概括，也很百搭。很多成語都有這個特點。

但是，任何優(yōu)點都是有代價的，所長即所短，越是概括通用的詞，語義就越模糊。就像“琳瑯滿目”，很好用，用來寫書店、花園、博物館都行，但只給人物品很多的意象，書是豎著還是疊著，花是長地上還是墻上，大雁標(biāo)本是排成一字還是人字……全然不知。

描寫是要追求具體精準(zhǔn)的，要把場景“展示”給讀者，而不是“介紹”給讀者。因此，用大詞來描寫，無論多么用力，多么工整，也只是以抽象來寫具體。工具和目的完全錯配，自然會垮掉。

那問題來了，既然大詞和描寫如此相斥，為什么很多作者都喜歡用呢？歸根結(jié)底是心虛，怕寫不好，沒底氣，于是就用一些現(xiàn)成的、差不多的詞蒙混過去；還有一種原因就是偷懶，作者壓根就沒有去好好觀察過，沒儲備，沒發(fā)現(xiàn)，最后圖省事兒，拉個“琳瑯滿目”交差，看似方便好用，實則得不償失。

生活中有“好心辦壞事”之說，大詞之于描寫，就是“好詞寫了壞句”，而且好在明，壞在暗，極具蒙蔽色彩，讓人難以自知，最后總是寫個“差不多”了事。

“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還是小年輕的時候，也被類似問題困擾過，于是他去請教大文豪福樓拜。對方讀了他的作品，看出里面的描寫功夫還未到家，于是叫他蹲路邊看馬車，把精彩的細(xì)節(jié)寫下來。

莫泊桑盯了一天，啥也沒看出來，于是回去說“沒什么好寫的”。福樓拜聽了，劈頭蓋臉一通問：豪華的馬車和簡陋的馬車是一樣的嗎？不同天氣下它們有什么不同？趕車人是怎么吆喝的？他的表情又是咋樣的……這些你都觀察清楚了嗎？怎么沒東西可寫呢？

Photo by Andrea Piacquadio

一頓靈魂拷問后，福樓拜還把用詞用字的要訣傳授給莫泊桑：

“你所要表達(dá)的，只有一個詞是最恰當(dāng)?shù)�，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因此你得尋找，務(wù)必找到它，決不要來個差不多，別用戲法來蒙混，逃避困難只會更困難，你一定要找到這個詞�！�

這就是影響后世眾多作家的“一字說”。得此真?zhèn)�，莫泊桑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脈，在描寫上多有高超的表現(xiàn)。以寫馬車為例，他的短篇小說《羊脂球》就有以下精彩的一段：

馬車走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地行進(jìn)著。車輪陷在積雪里，整個車廂咯吱咯吱地低聲呻吟，六匹馬一走一滑，氣喘吁吁，全身冒著熱氣。車夫手里那條又粗又長的鞭子不時地噼啪作響，四處飛舞，像一條游蛇一樣時而卷攏，時而展開；有時候鞭子突然抽打在一只圓鼓鼓的馬屁股上，馬兒便用力地往上一聳。

在讀書軟件上，有讀者劃線評論：“僅僅這兩句話，就使讀者產(chǎn)生了雪夜馬夫驅(qū)車鞭馬的畫面感，形象而生動。”可見，用具體、精準(zhǔn)的名詞和動詞（也可以叫“小詞”），遠(yuǎn)離模糊籠統(tǒng)的“大詞”，讀者是有明確感知的，作者的筆力也高低立見。

知曉一切，遠(yuǎn)離大詞，這就是提升描寫用詞功力的兩大法寶。結(jié)論看似簡單，過程實則艱辛，需要長時間的觀察、訓(xùn)練和研磨。我們可能要忍受反復(fù)碰壁和漫長的瓶頸期，但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向“差不多”妥協(xié)甚至繳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