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講《宋詞 一》 · 節(jié)選

木 心

要有“會當凌絕頂”之慨——山不是你的，但要登頂。

絕句、律句，自齊到唐，到全盛期，漸漸太過成熟而爛。很像生物，會生長、發(fā)展、衰老、殘敗。這就是文化形態(tài)學。文化是個大生命，作者的個人生命附著于這大生命。有時候，時代還沒開花，他先開花了。

詞，開始得很早。在唐代，李白已寫詞，寫得很好。越是有才華，越是敏感的詩人、文人，越是開風之先。盛唐時期，李白就寫出《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還有他的《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當然，這兩首詞的作者自古考證不定，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李白寫的。即使不是，也是唐人之作，開風氣之先無疑。

到南唐，李家出大詞家，完全成熟。南唐二主，可說是詞祖，后主李煜，被稱為“詞中之帝，亡國之君”。

李煜的詞，究竟怎樣來看？

一，純發(fā)乎至性，直抒心懷，內(nèi)在的醇粹，如花如玉，所以不必提煉造作。后來的詞家，再也沒有李后主的自然。

二，形式處理有其天然的精美，想也不想到什么人工雕飾。有人評“李后主亂頭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為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沒有“亂頭粗服”的花，李后主是“天生麗質(zhì)”，和別人一比，別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

三，藝術(shù)沒有第一名，詞也沒有第一名，李煜并非寫得“最好”，他是他自己的好，風格性強。就文學風格言，他每一首詞就有一個整體感，值得畫家參悟。

這是先天性的問題，所謂力的涵蓋美。莫扎特說，他就像對待一只蘋果那樣對待一部交響樂（先天稟賦不濟的藝術(shù)家，后天可以補，補得好，也可像是先天有那份光榮）。

李煜不是偉大，是天才，但被后人評為偉大的詩人。說他年輕時唯美主義，愛情至上，遭亡國之痛，被俘后寫出悲傷感人的詩篇——這樣就算偉大嗎？以上評論還是迂腐。我認為他是幾位天才詞家之一，他的想象是個人的，他的人格不具象征性，但他的悲傷上升不到偉大的境界。

屈原、杜甫，那是偉大，可是和莎士比亞相映照，分量不夠了——中國的詩，量、質(zhì)，無疑是世界上最大的詩國，可是真正偉大的世界意義的詩人，一個也沒有。

至宋，詞成為主要的創(chuàng)作形式。

中國的文化，秦以前是人民的文學，秦以后是士大夫的文學，前后起到感情平衡的作用。士大夫的雅，寄托于文學。所謂“詩言志”，我以為其實是“詩言情”。

范仲淹“先天下之憂”的名句，很正經(jīng)。但寫起詞來，和女人一樣善感——詞人一寫詞，都像女人一樣。

詞分所謂“婉約派”和“豪放派”。以西方的說法，是柔美、壯美之分。向來是婉約派占上風，算是詞的正宗。但為人所罵，說是兒女私情、風花雪月，又推崇蘇東坡、辛棄疾等一我以為不對，弄錯了。

詞本來是小品，是小提琴。打仗可用槍炮，不要勉強小提琴去打仗。有人說：我的文學有志報國！很好，你去報國，不要弄文學。

——選自 木心《文學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