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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香港的圣誕節(jié)沒有鐘聲,日軍闖進(jìn)門盲眼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不慌不忙,一口流利東京話訓(xùn)哭日軍,軍官鞠躬敬禮后竟道出30年前隱秘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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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香港的圣誕節(jié)沒有鐘聲,日軍闖進(jìn)門盲眼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不慌不忙,一口流利東京話訓(xùn)哭日軍,軍官鞠躬敬禮后竟道出30年前隱秘身份

聲明:本文基于真實歷史人物和事件,結(jié)合公開歷史資料進(jìn)行藝術(shù)化加工創(chuàng)作。文中對話、心理活動等細(xì)節(jié)為合理推測,目的是增強(qiáng)文章可讀性,盡可能還原歷史情境。核心史實(人物、時間、地點、重大事件)均真實可考。

“花姑娘……”

日本兵的手伸過來,指甲縫里滿是黑泥。

唐筼把三個女兒死死摟在懷里,自己閉上眼,身子抖得像風(fēng)里的葉子。最小的美延嚇得哭都哭不出聲,只張著嘴。

陳寅恪從那張舊藤椅上站了起來。

他右眼是瞎的,看東西只能用左眼。身子很瘦,青布長衫空蕩蕩掛在他身上。他往前走了兩步,正好擋在妻子和日本兵中間。

屋里還有四個日本兵,在翻箱子,砸東西。帶隊的是個軍曹,叼著半截?zé)?,斜眼看著?/strong>

陳寅恪開口,聲音不高,有點沙,但每個字都像鐵釘一樣砸進(jìn)寂靜里。

他說的是日語。不是一般日本人說的那種,是純粹的、文雅的東京官話,還帶著舊時江戶的腔調(diào)。

“帝國軍人として、このような行いを恥じないのか?!?/strong>

屋里所有動作都停了。

翻箱子的不動了,伸手的兵手僵在半空。軍曹嘴邊的煙顫了一下,煙灰掉在他軍服上。

陳寅恪又往前走半步,那只還能看的左眼,盯著軍曹。

“無辜の民家に亂入し、婦女子を脅し、器物を破壊する。これがあなたがたの言う『武士道』か?!?/strong>

軍曹臉色變了。他手按在槍套上,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他沒想到,在這個破舊的三樓,能遇到日語說得比他長官還地道的中國人。

“お前は……誰だ?”

他問,聲音有點緊。

沒等陳寅恪回答,站在軍曹身后的一個年輕軍官,忽然倒抽一口冷氣。

那軍官眼睛瞪大,死死盯著陳寅恪的臉,像是要在那張蒼白瘦削的臉上,找出什么被遺忘的東西。他嘴唇哆嗦著,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陳寅恪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注視下,這個日本軍官猛地立正,身體繃得筆直,對著陳寅恪,深深彎下腰去,鞠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近乎九十度的躬。

他抬起頭時,臉上混雜著激動、羞愧和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他張了張嘴,用發(fā)顫的、恭敬到極點的聲音,喊出了一個稱呼。

那個稱呼,讓陳寅恪完好的左眼,瞳孔驟然收縮。

塵封三十年的東京記憶,混雜著校園的銀杏葉和圖書館的墨香,轟然涌回腦海。

他認(rèn)出了這個人是誰!


第一章 香港的圣誕節(jié)沒有鐘聲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

圣誕日的早晨,沒有鐘聲。半山別墅區(qū)的燈火早已熄滅,維多利亞港的海面映不出往日的霓虹倒影。只有日軍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像鬼魂的手指,在夜空中來回劃動。槍聲零零星星,從九龍傳到港島,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最終一切都沉寂下去。

太陽旗在港督府樓頂升起,濕冷的風(fēng)吹得旗面嘩啦作響。街道空了。偶爾有日軍小隊跑過,軍靴踩在碎玻璃和碎磚上,聲音扎耳。店鋪招牌歪斜地掛著,櫥窗成了黑乎乎的窟窿。彌敦道上再也聽不見電車的叮當(dāng)聲,只有日語口令和遠(yuǎn)處隱約的哭喊。

九龍,太子道西邊一棟三層舊樓。墻皮大塊剝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磚。木窗欞的漆裂開無數(shù)細(xì)紋,像老人臉上的褶子。這樓有些年頭了,位置在巷子深處,離主街不遠(yuǎn)不近,反倒暫時安靜。但這種安靜是繃著的,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隨時會斷。

三樓東頭的屋子里,陳寅恪坐在靠窗的舊藤椅上。椅子吱呀作響,他挪了挪身子。他身上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色棉布長衫,領(lǐng)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膝蓋上搭著條薄毯,灰藍(lán)色,上面有補(bǔ)丁。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云壓得很低,鉛塊一樣沉。他失明的右眼微閉著,完好的左眼望著那片灰色,目光像是穿過了云,落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妻子唐筼坐在床邊。床是木板床,鋪著素色床單,洗得發(fā)白。三個女兒——流求、小彭、美延——緊緊挨著她。最大的流求十歲,梳兩條麻花辮,眼睛又大又亮,這會兒卻滿是惶恐。小彭八歲,臉圓圓的,總是愛笑,現(xiàn)在嘴唇抿成一條線。最小的美延才四歲,把臉埋在母親懷里,只露出半個后腦勺。

唐筼摟著孩子們,手有點抖。她四十出頭,臉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清秀,只是這些年顛沛流離,眼角有了細(xì)紋,臉色也透著憔悴。她穿著藏青色的夾襖,肘部補(bǔ)過,針腳細(xì)密。

樓下的動靜越來越清楚。沉重的皮靴聲,咚、咚、咚,像是踩在人心上。粗暴的敲門聲,接著是門被撞開的悶響,日語吆喝聲又急又兇,還有東西摔碎的脆響——大概是瓷器。聲音順著樓梯傳上來,一層,兩層,越來越近。

唐筼臉色更白了。她摟緊孩子們,眼睛看向丈夫,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顫:“寅恪……他們上來了。這次……怕是躲不過了。”

陳寅恪像是沒聽見,依舊望著窗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他的臉瘦,顴骨高,面色是一種久病的蒼白,像舊宣紙。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空氣中停了一下,然后準(zhǔn)確地落在妻子緊握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莫慌?!彼徽f了兩個字,聲音平穩(wěn),甚至有些干澀。

那鎮(zhèn)定不是裝出來的。那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東西,像老房子的地基,埋得深,扎得穩(wěn),任地面怎么搖晃,底下那部分紋絲不動。

流求抬起臉,小聲問:“爸爸,日本人會殺我們嗎?”

陳寅恪看著她,左眼里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他搖搖頭,聲音放軟了些:“不會。好好坐著,別出聲。”

話是這么說,他自己心里也沒底。他只是不能讓妻女看見他慌。他是這個家的柱子,柱子不能晃。

樓下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二樓。就在他們正下方那戶。砸門聲更重了,有個男人用生硬的廣東話喊:“開門!皇軍檢查!”

接著是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還有耳光聲——清脆響亮。然后是什么重物倒地的悶響。

唐筼渾身一顫。美延“哇”地哭出聲,又趕緊自己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小彭往母親懷里縮了縮,流求抓住母親衣角的手,指節(jié)都白了。

陳寅恪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響。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臉,想起北平淪陷時那些漢奸的嘴臉,想起南逃路上丟失的書稿。半生心血,付之一炬。如今,一家人困在這斗室,刺刀就在門外。

他不能死在這里。不是怕死,是不能這樣死。他還有太多事沒做完,太多書沒寫完。三個女兒還這么小。

腳步聲上了三樓。

咚。咚。咚。

皮靴踩在木樓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神經(jīng)上。腳步聲在他們門口停住了。

房間里死一般靜。連美延都不敢哭了,只是瞪大眼睛,看著那扇門。

門是普通的木門,漆掉了大半,露出木頭本來的顏色。門閂是鐵的,已經(jīng)銹了。

唐筼閉上眼睛,把孩子們的頭按在懷里。她嘴里念念有詞,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陳寅恪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繃直了。他慢慢從藤椅上站起來,毯子滑落到地上。他站穩(wěn),整理了一下長衫下擺,動作很慢,很仔細(xì)。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面朝房門。

第二章 陳家的根

陳寅恪的根,扎在湖南長沙一個叫“散原精舍”的深宅大院里。

那是一八九零年夏天,他出生的時候,祖父陳寶箴正任湖北按察使,不久就升了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早已是名動天下的詩人,和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并稱“維新四公子”。那樣的家庭,連空氣都帶著墨香和憂患。

陳寅恪開蒙極早。不是在學(xué)堂,是在自家宅邸的“思益學(xué)堂”。教他的,除了父親請來的名儒,更多時候是父親本人。

陳三立教兒子,和當(dāng)時私塾的先生不一樣。他不強(qiáng)求兒子們死記硬背《四書》《五經(jīng)》。常常是父子對坐,一盞清茶,一卷書,從午后講到黃昏。

“鶴壽,”父親叫他的字,指著《后漢書》里一段,“范曄這里說光武中興,和前頭史書記的有點出入,你怎么看?”

年幼的陳寅恪有點緊張,抿了抿嘴,小聲說:“父親,兒子覺得,范蔚宗是南朝人,離漢朝已經(jīng)遠(yuǎn)了,他說的也許是聽來的傳聞,不一定全是當(dāng)時實情??础稏|觀漢記》剩下的部分,好像更實在些……”

陳三立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眼里卻有一絲很淡的贊許?!班?。讀書貴在得間,貴在有疑。朱子的注解當(dāng)然好,但全信書,不如沒書。字是死的,理是活的。”

他放下書卷,看著兒子:“你要記住,讀書不是為了將來做官,撈功名。讀書是為了明理。理明了,心就正。心正了,往后不管遇到順境逆境,富貴貧賤,哪怕家國大變,你的身子骨都不會輕易垮,你的魂,都能立得住?!?/p>

這番話,像一顆種子,落在陳寅恪心里。那時他未必全懂,但“立得住”三個字,沉甸甸的。

除了經(jīng)史,陳家的書房里,還有別處少見的東西:地球儀、算術(shù)入門、淺近的格物書,還有英文讀本。那時候風(fēng)氣剛開,多數(shù)世家還覺得西學(xué)是“奇技淫巧”。陳三立不這么看。

他找來一位懂英文的先生,給孩子們開課。從二十六個字母教起。

“爹,學(xué)這個有啥用?”一次課后,陳寅恪問。

陳三立摸了摸他的頭:“學(xué)問這東西,像百川歸海,分什么東西?西洋那些國家,船堅炮利背后,也有制度文章值得看。他們的文字,就是鑰匙。多一把鑰匙,就能多開一扇門,多見一片天。有用的學(xué)問,都該學(xué)?!?/p>

一九零二年春,湘江碼頭。晨霧還沒散盡,江水渾黃。十二歲的陳寅恪穿著一身稍顯寬大的新棉袍,站在大哥陳衡恪身邊。父親陳三立沒有多送,只站在馬車邊,點了點頭。

“跟著大哥,聽先生的話。身子要緊,學(xué)問其次?!备赣H的話簡單。

陳寅恪用力點頭。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也有些說不出的激動。他要去的地方,是日本,東京。

船在海上走,風(fēng)浪大,船顛得厲害。陳寅恪吐了好幾回,臉色蠟黃。陳衡恪照顧他,給他擦臉,喂水?!皶灤?,忍忍就慣了。到了那邊,還有更多要忍的。”

果然。東京弘文學(xué)院的宿舍,又小又窄。吃的飯團(tuán)帶著腥味的魚干,菜很少。語言是最大的難關(guān)。日文課先生極嚴(yán),每天天不亮,全體學(xué)生就得在走廊排成一排,大聲念課文。

陳寅恪的湖南口音,混在拗口的日語假名里,顯得特別別扭。

同屋的日本學(xué)生,一個叫松本的,忍不住笑出聲?!瓣惥?,你的發(fā)音,像在唱我們家鄉(xiāng)的民謠。”

周圍幾個日本學(xué)生也跟著低笑。陳寅恪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他沒爭辯,只是抿緊嘴唇,把課本攥得更緊。

從此,別人休息玩耍時,他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他有個小本子,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抄著假名和漢字對照。他對著宿舍里一塊破鏡子,反復(fù)練習(xí)口型,舌頭該頂哪兒,嘴唇該怎么圓。有時下午,他溜出校門,蹲在街角,聽小販吆喝,聽主婦閑聊,然后嘴唇無聲地動,默默學(xué)。

夜里,他蒙著被子,打著小電筒,一遍遍背文法。大哥來看他,見他眼睛熬得通紅,勸他歇歇。

“大哥,我聽不懂,說不出,就像聾子啞巴?!鄙倌昴樕嫌泄删髣牛拔也荒芤恢碑?dāng)聾子啞巴?!?/p>

幾個月后的日文課上,先生講解一段日本近代史材料,提到一個關(guān)鍵地方,環(huán)視教室:“這里各位有什么看法?”

教室里一片安靜。日本學(xué)生也低頭不語。先生微微搖頭。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來,不高,但清晰,流暢,是標(biāo)準(zhǔn)的東京官話,還帶點文雅的舊江戶腔。

“先生,學(xué)生以為,這里如果參照《大日本史》‘國郡司’相關(guān)記載,結(jié)合當(dāng)時太政官牒令格式,或許能更清楚其職權(quán)變化脈絡(luò)……”

說話的是陳寅恪。他站起來,身板挺直,目光平靜。一段分析,引證清楚,條理分明。

滿堂寂靜。所有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先前笑過他的松本,嘴巴微微張著,像不認(rèn)識這個中國同學(xué)。先生也愣了,隨即眼里露出驚訝和贊賞。

“很好。陳生,請坐。你的見解,很有價值?!?/p>

從那天起,再沒人因口音笑話陳寅恪。他們看他的眼神里,多了探究和尊重。這個沉默的中國少年,用最笨也最扎實的法子,鑿開了第一道墻。

日本的學(xué)業(yè)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腳氣病中斷了。陳寅恪雙腿腫得厲害,疼得受不了,只好輟學(xué)回國。病好后,那份對廣闊世界的渴望卻更燙人了。家學(xué)底子打牢了,東洋的窗口也推開了,他想看更遠(yuǎn)的風(fēng)景。

第三章 歐陸求索

一九一零年,他考取了官費(fèi)留學(xué)的資格。這次,目標(biāo)在歐洲。

柏林大學(xué)、蘇黎世大學(xué)、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xué)?!笫畮啄辏哪_印留在了歐陸各個學(xué)術(shù)重鎮(zhèn)。他沒有固定專業(yè),也沒去拿任何一個博士學(xué)位。這在當(dāng)時乃至現(xiàn)在的留學(xué)生里,都算異類。

同在柏林的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問過他:“寅恪兄,你修了這么多課,梵文、巴利文、中亞古語……費(fèi)時費(fèi)力,卻不見你寫文章拿學(xué)位,圖啥?”

陳寅恪正在翻一卷婆羅謎文寫本殘片,聞言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平靜:“學(xué)位?就一張紙。學(xué)問像挖井,要找最深的泉眼,喝最本源的水。別人轉(zhuǎn)述、翻譯、解釋過的,好比用別人的碗喝水,總隔一層,味兒也不對。”

他指著手里破舊的貝葉:“比如這佛經(jīng),漢譯當(dāng)然好,但要真正明白里頭微妙的意思,非得追到梵文原典,甚至更古老的源頭不可。文字是船,能載你到對岸。多造幾艘不同的船,你就能去更多地方?!?/p>

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在柏林,他跟著東方語文學(xué)大家,一頭扎進(jìn)佶屈聱牙的梵文、巴利文世界;在巴黎,他和頂尖漢學(xué)家辯論吐火羅文對中古漢語音韻的影響。聽說維也納藏了部西夏文佛典,關(guān)乎中古佛教東傳的關(guān)鍵,他就想辦法去學(xué)那早已消亡的文字片段。

他的語言天賦和毅力讓人吃驚。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于闐文、粟特文、西夏文、蒙古文、滿文、藏文、波斯文、希伯來文、拉丁文、希臘文……加上英、法、德、俄、日,他掌握或精研的語言文字,超過二十種。這讓他能像穿梭在不同房間的主人,直接敲開人類文明諸多寶庫的原裝大門,不用透過翻譯這層有時模糊的玻璃去看。

他曾對朋友感慨:“做學(xué)問得‘預(yù)流’。啥叫‘預(yù)流’?就是要站在學(xué)術(shù)最新、最本的源頭,用第一手材料說話。吃別人嚼過的饃,終究沒味兒,也嘗不到糧食本來的香?!?/p>

一九二五年,北京,清華園。新成立的國學(xué)研究院正緊鑼密鼓籌備。主任吳宓手里的導(dǎo)師名單,引起了不小爭議。

名單上有四個人: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

前三位,都是名震四海、著作等身的學(xué)界泰斗。只有最后這位陳寅恪,才三十六歲,沒博士頭銜,沒大部頭專著,只在一些學(xué)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過幾篇精深卻未必有多少人知道的論文。

“雨僧兄,這位陳先生……資歷是不是有點單???”有人委婉地問。

吳宓推了推眼鏡,語氣斬釘截鐵,只說了一句話:“陳寅恪先生的學(xué)問,三百年來,就他一個。我能請到他,是清華的福氣。”

開學(xué)那天,清華園古月堂。學(xué)生們擠滿了教室,好奇地等著這位傳奇人物。門開了,一個清瘦的身影走進(jìn)來。一身半舊的藏青長衫,黑布鞋,腋下夾著個鼓鼓囊囊的藍(lán)布包袱。他走路步子不大,但穩(wěn),目光平和地掃過課堂。

沒有客套,沒有開場白。他打開包袱,里頭是幾本線裝書和零散的手抄卡片。他開口,聲音不高,有點沙啞,講的是一門專深冷僻的課。

但他一開口,整個教室就靜了。他不照本宣科,不重復(fù)陳說,直接從某個具體而微的史料疑點切進(jìn)去,引證的材料,常常是學(xué)生們從沒聽過的域外殘卷、碑銘或出土文書。他一條條分析,一層層推,把一段塵封的歷史,像剝筍一樣,清晰地攤開來。

一堂課下來,滿座鴉雀無聲,接著是低低的、壓不住的驚嘆。沒多久,“陳寅恪”三個字就在清華園,乃至整個北平學(xué)界,成了傳奇。他的課,永遠(yuǎn)人擠人。不光是國學(xué)院學(xué)生,外文系、歷史系、哲學(xué)系的,甚至北平其他大學(xué)的教授、研究員,都常常擠在窗外、門邊,大氣不敢出地聽。

一位當(dāng)年的學(xué)生很多年后回憶:“聽陳先生講課,開頭像掉進(jìn)云霧里,因為他講的很多材料、語言,我們根本沒見過。但他慢慢講下來,那云霧就散了,眼前一下子亮了,好像親眼看見古人在那兒說話、做事。他從不強(qiáng)調(diào)結(jié)論,只擺材料,講方法,引著你自己去想。那種動腦子的樂趣和震撼,一輩子忘不了?!?/p>

學(xué)界私下傳一句話:“陳先生是教授里的教授?!彼牟┩ê途?,得到了王國維、梁啟超這些大師的極力推崇。梁啟超甚至公開說:“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加起來,恐怕不如陳先生三百字有價值?!?/p>

第四章 山河破碎

寧靜的書齋歲月,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被盧溝橋的炮聲徹底打碎。北平淪陷,山河變色。

消息傳到陳宅時,陳寅恪的父親,已經(jīng)八十五歲高齡的陳三立老人,正病在床上。老人一生硬骨頭,甲午戰(zhàn)爭后就不想做官了,以詩書自娛,但家國情懷從沒少過。聽說國都丟了,老人又悲又憤,不吃藥,不吃飯。

陳寅恪守在父親床前,握著父親枯瘦的手,心里像刀割。

“父親,您多少喝點粥……”他聲音發(fā)哽。

陳三立閉著眼,搖搖頭,氣息很弱,卻清楚地說出幾個字:“我……生是中國人,死也是中國鬼。不見神州恢復(fù),有什么臉見祖宗……”

五天后,一代詩宗,絕食殉國。

父親的死,對陳寅恪是致命的打擊。悲痛、自責(zé)、國仇家恨,攪在一起,沖撞著他本來就不好的身體。不久,他右眼視力急劇下降,診斷是視網(wǎng)膜脫落。因為戰(zhàn)亂得不到及時治療,這只眼睛很快瞎了,陷入永遠(yuǎn)的黑暗。

北平在日軍控制下,漸漸恢復(fù)了一種扭曲的“秩序”。日本人知道陳寅恪在學(xué)術(shù)文化界的巨大影響,幾次派人來游說。一次,一個掛著“文化顧問”名頭的日本人上門,態(tài)度恭敬。

“陳先生,鄙人久仰大名。帝國非常尊重您這樣的學(xué)者。您的眼疾,我們可以安排最好的德國醫(yī)生,用最好的藥。生活上,一切供應(yīng)都沒問題。甚至,如果您愿意出面主持一些文化事務(wù),地位、待遇,都好商量……”

陳寅恪坐在書房里,那只完好的左眼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沉默了很久。來人以為他心動了。

終于,他轉(zhuǎn)過頭,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我的眼睛,瞎了是命。用了日本人的藥,我的脊梁骨就斷了。請回吧?!?/p>

拒絕得一點余地沒有。他知道,北平不能待了。他必須走,帶著家人,離開這片淪陷的土地。

南逃的路,又長又苦。從北平到天津,擠上南下的火車,經(jīng)徐州、鄭州,到長沙。長沙也不安穩(wěn),繼續(xù)往西,過桂林,到云南蒙自,最后落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給了他一個教職,勉強(qiáng)糊口。

顛沛流離中,最讓他痛徹心扉的,不是身體的累,而是學(xué)術(shù)生命的損毀。他隨身帶的幾十箱書、筆記、手稿,在輾轉(zhuǎn)途中,一次次損失。尤其在長沙臨時大學(xué)西遷時,一批寄托了朋友的珍貴藏書和他自己的大量手稿,因為交通斷了,不得不存在當(dāng)?shù)?,后來全毀在?zhàn)火里。

那是他半生心血,無數(shù)個日夜苦讀、思考、抄錄、箋證的結(jié)晶。許多沒來得及成文的創(chuàng)見,沒來得及深究的線索,都隨著那些紙化為灰燼。

知道消息那晚,他在昆明簡陋的宿舍里,一個人坐到天亮。唐筼起來,看見丈夫一動不動坐在黑暗里,肩背彎著,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沒哭,只是后來給朋友的信里,用毛筆顫巍巍地寫下:“一生心血,數(shù)百萬字,一下子全沒了。這種痛,怎么形容!”

一九四零年,在朋友幫忙下,陳寅恪帶著家眷幾經(jīng)周折到了香港。這里暫時還沒被戰(zhàn)火直接燒到,許多文化界人士在這兒避難。他受聘于香港大學(xué),當(dāng)客座教授,主講隋唐史。

太子道這棟三層舊樓,雖然簡陋,但總算有個穩(wěn)定的屋頂。唐筼盡力把屋子收拾干凈,孩子們也暫時能安心讀書。陳寅恪的身體狀況還是不好,僅存的左眼也因為過度勞累和營養(yǎng)不良,視力越來越差。但他堅持備課、上課,在昏暗的燈光下,用放大鏡艱難地看有限的書。

日子清苦,但平靜。這平靜,像暴風(fēng)雨前短暫的悶熱,讓人不安。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同一天,日軍進(jìn)攻香港。十八天的抵抗,在絕對的軍力差距面前,顯得悲壯而無力。

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港督楊慕琦宣布投降。香港淪陷。

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開,恐慌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日軍開始分區(qū)占領(lǐng)、清查。太子道一帶,屬于較早被控制的區(qū)域。

陳寅恪一家,被困在了三樓。

第五章 刺刀逼近的時刻

“砰!”

木門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老舊的合頁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緊接著是更猛的撞擊,夾雜著聽不懂的、粗暴的日語吼叫。那聲音又急又兇,像野獸在嚎。

“砰!砰!”

門閂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聲音,木頭裂開的細(xì)微脆響清晰可聞。

唐筼猛地閉上眼睛,把孩子們的頭按在懷里。她能感覺到三個女兒都在發(fā)抖,美延的抽泣壓抑在喉嚨里,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她自己的手冰涼,心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可怕的畫面——刺刀、鮮血、丈夫倒下的身影。她不敢想,又控制不住地想。

陳寅恪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他依舊站著,面對著門。那只完好的左眼死死盯著門板,目光像是要穿透木板,看清外面的人。失明的右眼空洞地對著前方,反而增添了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很輕,很慢。他必須穩(wěn)住,這個家現(xiàn)在靠他撐著。

“哐當(dāng)——!”

老舊的木門終于被踹開,門板狠狠撞在墻上,又彈回來。四五個日本兵涌了進(jìn)來。他們戴著戰(zhàn)斗帽,穿著土黃色軍裝,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槍,刺刀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森森的光。濃重的汗味、硝煙味和一種蠻橫的氣息瞬間灌滿了狹小的房間。

為首的像是個軍曹,個子不高,很精悍,嘴上叼著半截?zé)?。他瞇著眼,掃視屋里,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每一樣?xùn)|西,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母女身上。他嘴角扯了一下,然后用生硬古怪的中文吼道:“金子!鈔票!值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

士兵們立刻像餓狼一樣撲向屋里的箱柜。抽屜被粗暴地拉出來,里面的東西嘩啦倒在地上;箱子被刺刀撬開,衣物被胡亂翻撿、拋甩;書架被推倒,不多的書籍散落一地,有的被軍靴毫不留情地踩踏過去。一個士兵拿起桌上一個白瓷茶杯看了看,似乎嫌不值錢,隨手一甩,“啪”地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濺。

唐筼渾身一顫。美延嚇得“哇”一聲哭出來,又趕緊自己捂住嘴,小臉憋得通紅。小彭把整張臉埋在母親腰間,流求咬著嘴唇,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著那些士兵。

陳寅恪的手指在長衫下微微蜷起。他看著那些書被踐踏,心里像被針扎。那些是他僅剩的,從北平、從昆明一路帶過來的。每一本都像他的命。

一個年輕的士兵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母女。他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好奇和輕佻的神色,端著槍,一步步朝床邊走來,刺刀尖微微下指,在昏暗的光里晃著寒光。

“花姑娘……”他嘴里咕噥著,是生硬的中文,帶著下流的腔調(diào)。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朝著流求的臉摸過去。

“啊——!”唐筼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用身體死死擋住女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不要!求求你們!不要碰孩子!”

那士兵似乎被她的反應(yīng)激起了某種興致,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他的手沒停,繼續(xù)往前伸,眼看就要碰到唐筼的手臂。

就在那只手離唐筼只有幾寸遠(yuǎn)的瞬間——

“止まれ!(住手?。?/p>

一聲斷喝,像沉悶房間里炸開的驚雷。聲音不高,卻極其清晰、穩(wěn)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威嚴(yán)。更讓所有日本兵瞬間僵住的是,這聲音用的是純正的、無可挑剔的東京口音日語,甚至帶著舊時文雅的腔調(diào),像他們國內(nèi)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才會用的語氣。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翻箱倒柜的士兵,伸向唐筼的年輕士兵,包括那個叼著煙的軍曹,全都愕然地轉(zhuǎn)過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陳寅恪已經(jīng)從屋子中央往前走了兩步,完全擋在了妻女與日本兵之間。他身形清癯,長衫空蕩,站在那里,卻像一棵風(fēng)骨嶙峋的老松,根系深扎。他微微側(cè)著頭,那只完好的左眼,目光如冷電,直射向那個軍曹。失明的右眼,空洞地對著前方,反而增添了一種莫測的壓迫感。

他開口,語速不快,但每個音節(jié)都咬得極準(zhǔn),是標(biāo)準(zhǔn)的東京知識階層用語:

“帝國軍人として、このような行いを恥じないのか。(作為帝國軍人,行如此之事,不覺羞恥嗎?)”

軍曹嘴里的煙差點掉下來。他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看起來病弱不堪的中國老人。老人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怒意。

陳寅恪不等他回答,繼續(xù)用那種冰冷而鋒利的語調(diào)說道,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

“無辜の民家に亂入し、婦女子を脅し、器物を破壊し、略奪を働く。これが、あなたがたの言う『武士道』か?これが『皇軍』の軍紀(jì)か?(闖入無辜民宅,脅迫婦孺,毀壞器物,行搶劫之事。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武士道’?這就是‘皇軍’的軍紀(jì)?)”

士兵們面面相覷,有些無措地看向軍曹。那年輕的士兵早已縮回了手,訕訕地退后半步,臉上那點輕佻變成了茫然和一絲不安。他們在中國戰(zhàn)場上橫行慣了,搶掠、恐嚇是家常便飯,何曾遇到過日語說得比他們長官還地道、氣勢比他們長官還凜然、直接質(zhì)問他們“武士道”和“軍紀(jì)”的中國人?這老人是誰?

軍曹的臉色變了又變。他掐滅了煙頭,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眼前這個老人的氣勢、語言、乃至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學(xué)識與威嚴(yán),都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一絲恐懼。這絕不是普通百姓,甚至不是一般的中國學(xué)者。他在國內(nèi)見過一些有地位的老學(xué)者,就是這種氣度。

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想維持住皇軍的威嚴(yán),但語氣已不自覺地弱了三分,也用日語問道,帶著試探:“あなたは……どなたですか?(您……是哪位?)”

陳寅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向前又逼近半步,目光如刀,語速加快,壓迫感更強(qiáng):“お前たちは、どの部隊の者だ?上官は誰だ?このような無法な行動は、上官の命令か?(你們是哪個部隊的?長官是誰?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是你們長官的命令嗎?)”

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直指要害,帶著居高臨下的審問意味。軍曹的額頭沁出了細(xì)汗。他開始確信,自己可能闖了大禍,惹到了絕對不能惹的人。對方的氣度,像極了他在國內(nèi)見過的那些退休的將軍或高官,甚至更……他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房間里的空氣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孩子們極力壓抑的抽泣。

就在軍曹進(jìn)退維谷,手不自覺按在槍套上,猶豫著是該繼續(xù)強(qiáng)硬還是趕緊道歉撤走時,一直站在他側(cè)后方、一個比較沉默的年輕軍官,身體忽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這個年輕軍官從一開始進(jìn)來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屋內(nèi)逡巡,此刻,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陳寅恪的臉,瞳孔驟然放大,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疑惑、到仔細(xì)辨認(rèn)后的震驚、再到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敬和難以置信,急劇變化。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要說什么,卻又發(fā)不出聲音。

他猛地推開身前的士兵,兩步跨到陳寅恪面前,動作快得讓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在所有人驚愕、茫然、不知所措的注視下,這個剛才還面目冷硬、一言不發(fā)的日本軍官,“啪”地一聲,雙腳并攏,立正站得筆直,身體繃得像一根弦。然后,他將手中的步槍迅速收到身側(cè),對著陳寅恪,深深地、標(biāo)準(zhǔn)地、幾乎是九十度地鞠下躬去,頭深深地低下,停留了好幾秒。

房間里一片死寂。

軍曹和其他士兵完全懵了,看看深深鞠躬、姿態(tài)恭敬到極點的年輕軍官,又看看依舊面無表情、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的陳寅恪,全都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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