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廳里的霓虹燈跟喝高了似的，紅一陣粉一陣亂晃，地板被踩得锃光瓦亮，煙味混著汗味、廉價香水味，往鼻子里直鉆。

擴音器扯著嗓子放慢三，電流聲滋滋啦啦的，茶座的木桌子油膩膩的，嗑瓜子的咔嚓聲、大叔大媽的閑聊聲，吵得人腦殼疼。

莊老三端起豁了口的搪瓷茶缸，滋溜一口茉莉花茶，下巴往舞池一甩，扯著嗓子跟四爺嘮：“四爺你瞅瞅，這地兒看著熱熱鬧鬧，老板心里苦得跟吃了黃連似的！房租人工水電一扒拉，剩不下仨瓜倆棗，更別提政策這玩意兒，今兒讓開門明兒可能就貼封條，誰敢踏實干？”

話剛落音，一個穿緊身紅裙的婦女就扭著腰湊過來，臉上的粉厚得能掉渣，口紅艷得晃眼，一屁股就想往莊老三旁邊的板凳上坐：“三哥，十塊錢兩曲，沙沙舞包你舒坦！”

莊老三趕緊往旁邊挪了挪屁股，手忙腳亂地擺手，跟見了燙手山芋似的：“別別別！我今兒就是陪老哥嘮嗑的，不跳舞不跳舞！”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你瞅我這老寒腿，走路都打晃，哪能跳得動沙沙舞，別把我腰給閃了！”

那婦女不死心，又往前湊了湊，香水味更濃了，嗆得莊老三直皺眉：“大哥你逗我呢，瞅你這精神頭，肯定沒問題！跳兩曲唄，妹妹服務可好咧，保準讓你……”

“真不跳！”莊老三趕緊把茶缸往懷里摟了摟，梗著脖子道，“找別人去吧！”

婦女撇撇嘴，翻了個白眼，嘴里嘟囔著“沒勁”，扭著腰又去纏旁邊一個拄拐杖的老頭了。

四爺瞅著這出樂呵得直笑，正準備搭話，眼睛突然往舞池東邊一瞟，立馬坐直了身子，沖那邊揚了揚下巴，說：“喲，這不是小妖精嘛！”

順著四爺?shù)哪抗饪慈�，舞池邊的卡座里，一個穿嫩黃色吊帶裙的年輕姑娘正歪著身子靠在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王老頭懷里。

她沖四爺拋了個媚眼，聲音又甜又軟：“四爺來啦！”

小妖精咯咯一笑，王老頭伸手摟緊了她。

四爺彈了彈煙灰，嗤之以鼻：“你這話說得沒屁眼！賠錢哪是生意不行？是政策沒個準譜！”

四爺接著說：就成都這沙沙舞，十塊錢兩曲，你跟我扯愛情？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

莊老三“噗嗤”一聲笑了，往椅背上一癱，盯著舞池里一對摟得賊近的舞伴——男的頭發(fā)白得跟霜打了似的，背駝得像個問號，工裝褲洗得發(fā)白，女的四十來歲，碎花連衣裙裹著身子，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

“愛情？在這兒談愛情，不如回家抱枕頭！你瞅那幫舞女，甭管是撿破爛的還是蹲家里沒活兒干的，進了這門，有人給錢有人捧，不出仨月，衣裳穿得時髦，回親戚跟前，腰桿都能挺直三寸！”

“這話算說對了！”四爺猛吸一口煙，目光掃過角落里拄拐杖的老頭，那老頭正樂呵呵掏錢給舞女，褶子臉笑成了菊花。

“你看這幫老爺們，在外面誰拿正眼瞧？撿破爛的、扛大包的、小羅鍋小矮子，全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主兒！可到了這兒，掏錢就能當大爺，舞女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比在家里當孫子強一百倍！”

“可不是嘛！”莊老三一拍大腿，嗓門又高了八度，

“這幫人兜里沒幾個鋼镚，可舍得給舞女花！舞女也精，對他們比對大老板還客氣，為啥？圖的就是個實在！全國各地舞廳一個德性，一曲五塊十塊，一小時一百，想白嫖？門兒都沒有！保安跟門神似的杵那兒，不給錢你試試？腿都給你打折！”

四爺瞇著眼，瞅見舞池邊一個穿素色旗袍的舞女，正跟個中年男人跳交誼舞，步子規(guī)規(guī)矩矩，不像旁人似的貼得跟粘了膠水一樣。

“我前兒碰著個奇葩舞女，死活不跳沙沙舞，就跳交誼舞，五塊一曲。后來一打聽，人家有老公！老公知道她在這兒掙錢補貼家用，就一條規(guī)矩——敢跳沙沙舞，腿給你打斷！”

“舞女這行當，魚龍混雜得很！”莊老三抿了口茶，撇撇嘴，“大都是單身離婚的，年齡從十八到六十，四十到五十的占了一大半，老嫂子們最搶手！成都、重慶、西安這三地，舞女扎堆得跟下餃子似的，全是合租房子，今兒想上班就來，不想來就睡大覺，比老板還自由！”

四爺把煙蒂摁滅在茶漬斑斑的煙灰缸里，眉頭皺成了疙瘩：“收入倒是不低，就是沒個準頭，想納稅都沒處納！舞廳今兒開明兒關，舞女今兒掙一千明兒掙一百，誰能統(tǒng)計得清？純屬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我倒有個餿主意！”莊老三往前湊了湊，神神秘秘壓低聲音，“政府要是給舞廳統(tǒng)一辦證，合法經(jīng)營，舞女體檢合格了發(fā)上崗證，每月固定交個千兒八百的稅，多好？國家得稅收，舞女有飯碗，咱們這幫老哥們兒也有個樂呵的地方，一舉三得！”

四爺搖搖頭，往舞池努了努嘴，那個亮片裙舞女正挽著另一個男人的胳膊，笑得花枝亂顫。

“難哦！你看她們，今兒跟這個摟，明兒跟那個抱，個個都有好幾個相好的，全是沖著錢來的，這行當野得跟山里的兔子似的，想圈起來管，沒那么容易！”

舞廳的音樂突然換成了快節(jié)奏的恰恰，霓虹燈晃得更瘋了，舞池里的人影扭成了一團麻花，煙味嗆得人直咳嗽。

莊老三又端起茶缸，望著舞池里旋轉(zhuǎn)的人影，嘆了口氣：“說到底，都是為了混口飯吃，圖一份沒人瞧不起的體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