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深秋的風(fēng)，卷得奉圣夫人府窗紙都透了寒磣勁兒。昔日門前車水馬龍的盛景早成了泡影，就剩幾個孤零零的老仆，縮著脖子，對著空曠院落出神。

魏忠賢跪在冰涼的地面上，瘦得像根褪盡了油水的朽木，臉上皺紋深得如同刀斧劈鑿——他剛聽完了圣旨，一杯御賜的毒酒擺在案前，白晃晃地刺眼。

他喉嚨里堵滿了話，偏偏又都啞了。

末了，他只費(fèi)力地從貼身的內(nèi)襟深處，摸出一本泛黃的冊子。

指頭劃在封面上，動作都凝滯了。

遞出去的時候，眼皮似撐不住千斤之重般垂著：“……煩請呈給萬歲爺……奴才去了……待、待邊關(guān)有變，再看此物……”

內(nèi)侍監(jiān)捧了那本薄冊，手心卻像捧著一塊灼熱的烙鐵。

一個活到今日才咽氣的權(quán)傾朝野的大珰，臨了竟還掛念著一個生死關(guān)頭才會用上的物件？

他不敢細(xì)想，腳步虛浮地奔出了府門，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這絕非凡物。

宮禁森嚴(yán)，已是深夜。

乾清宮里，搖曳的燭光把崇禎皇帝朱由檢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映在御案一側(cè)巨大的雕花龍屏風(fēng)上。

當(dāng)值太監(jiān)弓著腰進(jìn)來，將那冊子輕輕放在御案堆得如小山般的奏折頂端。

他本想悄無聲息退下，卻聽得御座方向傳來一句：“放下吧?！?/p>

崇禎的目光落在案頭最突兀的黃冊上，薄薄一本，倒像是壓著半壁江山。

案上那些堆砌如山的奏本，每一本都在急切訴說各地災(zāi)情、民生凋敝、軍餉無著的慘狀，字字泣血。

一陣煩躁猛地攫住了他。手指煩躁地敲擊硬木桌面，篤、篤、篤。

新朝初立，國庫比水洗過還干凈三尺，他愁的就是一個錢字！哪來的錢？這幫被抄家的臣子家產(chǎn)才收了幾個镚子？

他一把抓過那冊子，黃封觸手有種怪異的油冷。

內(nèi)侍那句“待邊關(guān)有變再看”突兀地刺入腦海。

邊關(guān)有變？那關(guān)外后金的馬蹄聲，難道還不夠響？

煩膩至極的心緒驅(qū)使，幾乎帶了些暴戾的氣息，他猛地掀開了冊子封頁！

下一頁的紙上，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崇禎眉頭瞬間擰得死緊——你敢消遣朕？！

怒意升騰間，指尖無意又捻開了一頁。這第三頁之上不再是空白！

朱紅的筆跡刺入眼中，墨色干涸，凌厲得如同刀刻，寫的竟是七個官職與人名：

• 薊遼督師孫承宗
• 宣府巡撫盧象升
• 登萊巡撫袁可立
• 遼東總兵祖大壽
• 關(guān)寧軍副將吳三桂
• 東廠檔頭司禮監(jiān)隨堂馮元飏（善守內(nèi)察）
•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千戶駱養(yǎng)性（精暗捕，通蒙語）

更驚悚的是名字下面，是幾行更小的字，像滴著劇毒的蛇信：

“（盧象升）月俸五錢，曾典賣祖宅百畝贈邊軍衣履，其帳有隙?！?/p>

“（馮元飏）收過某綢緞莊‘年節(jié)銀’二百兩（為東緝事廠置辦‘績效考評例儀’）?！?/p>

崇禎眼瞳驟縮，捏著冊頁的手指骨節(jié)因?yàn)橛昧Χ喟滓黄?，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紙張捏碎?/p>

賬目！這是一本……賬！

每一筆，都是人命關(guān)天的把柄；每一行，都是直戳肺管子的爛帳！

賬冊后面厚厚一沓，密密麻麻，不知還有多少血淋淋的名姓和隱情。

崇禎猛地合上冊子，像被那黃封燙到了手，胸口起伏如同疾風(fēng)驟雨欲來的大海。

那名字中，有盧象升！家無余財、只知為朝廷效死力的大明孤臣！若這些“疏漏”被那些紅了眼的言官刨出來彈劾……他們能活命？

還有馮元飏那二百兩所謂“年節(jié)銀”，東廠“績效考評”……崇禎只覺一股濃烈的惡心翻涌上來，堵得嗓子發(fā)甜。

馮元飏是司禮監(jiān)隨堂，東廠那些見不得光的績效指標(biāo)靠什么達(dá)成？

不就是敲骨吸髓？逼著下面人收這二百兩，和明搶有什么分別？！

長夜熬不到頭，更漏聲中，朱由檢枯坐如木雕。

內(nèi)侍換了幾盞燈燭，燭淚滾燙地滑下又凝固成丑陋的疙瘩，如同此刻沉在他心頭那本無法告人的血賬。

天邊透出灰白時，他猛地坐直身體，臉上再無半分猶疑。

冰冷的朱砂筆蘸飽了墨，筆桿冷硬，他一把抓過一張新的空白黃詔，腕力沉墜地一揮：

“魏忠賢……賜葬香山，按……內(nèi)臣四品禮祭。”

內(nèi)侍監(jiān)接到旨意時，眼珠子差點(diǎn)沒掉出來——九千歲才死了幾個時辰？

這就要大張旗鼓厚葬？

他偷偷抬眼瞄龍椅上的年輕皇帝，只覺那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黑沉沉的眸子深不可測。

仿佛昨日的恨之入骨只是幻象，可這變化也太過驚人了！

沒人知道當(dāng)夜值守的內(nèi)侍悄悄出了宮；更無人知曉一封蓋著兵部鮮紅大印的密令，被緊急送往關(guān)外——薊遼、宣府、關(guān)寧，這些大明最要緊的邊鎮(zhèn)，幾位昨夜還被放在賬冊首頁上的老面孔，被突然撤換到了更緊要也更安全的位置上。

新面孔接印的同時，一個冰冷的指令也到了：“肅殺立威即可，苛索民力過甚者，斬立決！”

香山厚葬的場面，竟凄涼得讓百姓都驚詫。

除了幾個匆匆趕來的宮中內(nèi)侍和稀稀落落的親故，那排場與想象中權(quán)傾一時的九千歲相差甚遠(yuǎn)，寒風(fēng)中儀仗都透著敷衍。

人們不知道的是，那場薄葬才過數(shù)日，幾個曾被賬冊點(diǎn)上名的小宦官，突然悄無聲息地從內(nèi)廷消失了蹤影——不是貶到玄武門洗馬桶，就是被發(fā)配去守皇陵。

唯有那個叫馮元飏的，沒動位置，只是聽說他整個人好像抽掉了脊梁骨，終日臉色煞白，辦差再也沒了“以往精神”。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紙上時，乾清宮東暖閣里，地上擺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火盆。崇禎皇帝獨(dú)自坐著，手里翻著那本令人窒息的冊子。

燭光微暗，映著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那冊子在他指尖緩慢地捻過每一頁，發(fā)出沙沙的細(xì)微聲響。

這聲音被外面嗚嗚的風(fēng)嘯輕易壓了過去。

他記得清清楚楚，這是魏忠賢的“薦賢帖”——更是一柄染血的屠刀。

屠盡那些曾得罪過閹黨的大小官員，綽綽有余。

也記得里面關(guān)于孫承宗、盧象升、祖大壽，甚至他自己東廠隨堂馮元飏那點(diǎn)“疏漏”的驚悚注腳。

該做的，似乎也都做了。

有些位置挪了人，有些屁股被鞭子抽了。

可這冊子，卻終究成了一種枷鎖——它被某些人看見了，自己這個皇帝，算真的“新”了么？

火苗騰地跳躍起來。

崇禎手腕一翻，那本泛著陳腐油光、浸透陰謀的冊子，毫不猶豫地被他投入了盆中。

烈焰瞬間攀爬上來，舔舐著黃色的封皮。

紙張扭曲、蜷縮、變黑。

那些帶著殺氣的名字，那些足以摧毀無數(shù)人的隱秘，那些他昨夜在盧象升名字下方看到的“曾典賣祖宅為軍士置冬衣”的細(xì)小墨跡……在火焰中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頃刻化作翻滾飛舞的灰燼。

火光映紅了年輕皇帝面無表情的臉。

他盯著那些消失的字跡，目光凝著，像是最后再看一眼那些即將永沉黑暗的名字。

一簇灰燼翻卷著飄起來，落在他盤膝而坐的龍紋衣袍下擺上，幾點(diǎn)黑斑，寂滅無聲。

那一晚，當(dāng)?shù)谝豢|熹微的晨光艱難扒開宮室窗欞格，火盆里的余燼早已冷透了，一絲殘存的煙氣也無。

宮中一切如常，只有幾個輪值的侍衛(wèi)悄悄互相咬耳朵：“奇了怪，前頭剛把九千歲風(fēng)光大葬……這才幾天??？那替魏公公斂葬出力的幾個內(nèi)官，聽說……都挨了重板子？”

雪落無聲，覆蓋了一切蹤跡。

宮闕之外，北疆的狼煙在寒風(fēng)中隱隱飄搖，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在白山黑水間滋生蔓延。

崇禎帝端坐御案前，手中朱筆懸停在奏疏上。

他眼角余光輕輕掃過桌角——那里空空如也。

他下意識地去翻閱案頭堆積如山的各邊鎮(zhèn)告急文書，遼東、薊州、宣府……每一份都重如千鈞。

沒了那本賬，他似乎看得更清楚了？可這份清晰中，隱隱透出另一種冷意，刺骨，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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