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事件并非擁有媒體報道中那樣的美好結(jié)尾，在發(fā)酵過程中逐漸變味，最終演變成我不想看到，甚至極度不適的樣子。

文丨新京報記者李冰潔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李立軍

?本文4506字閱讀10分鐘

風(fēng)雪都沒有那樣凌厲了。

爬過雪坡，珠穆朗瑪峰在清晨日光下露出尖頂，在氧氣面罩的粗重喘息里，范江濤感到釋然。

2025年5月24日上午9時17分，范江濤登頂珠峰。

這不是范江濤首次登珠峰。兩年前的2023年5月18日，他曾在距離珠峰峰頂僅有400米處，放棄登頂，救下了一名遇險者，打破了國際登山界“8000米之上無救援”的慣例。

他救了人，做了好事，但也度過了接下來煎熬的兩年。救人是對的，這符合他心中的道德準則，但事情的后續(xù)發(fā)展卻令他感到不適，他與一些朋友疏遠，面臨質(zhì)疑。

壓力一直伴隨著他，他清楚知道，在珠峰往上攀登需要面臨的身體痛苦，但更多的壓力來自內(nèi)心。在做過的噩夢里，有時是沒有握緊繩索，有時是從山間墜落，意外總是出現(xiàn)。

直到今年5月登頂珠峰，他說，自己終于完成了兩年前的救贖和彌補。

以下是范江濤的講述。

5月24日，范江濤登頂珠峰。受訪者供圖

“我現(xiàn)在并不想談?wù)撝榉濉?/strong>

我說不清楚登頂了以后是什么感覺，內(nèi)心五味雜陳，珠峰這個夢想追逐了17年，終于可以開始下一個了。

我最激動的是在距離峰頂還有50米時，從雪坡爬上去，慢慢地看見珠峰峰頂露出來的那一刻，我熱淚盈眶。我終于看到它的真容，而且無比確認，除非地球毀滅，這一次，我將真正站在它面前。

真正登頂?shù)哪且凰查g我反而非常平靜，如釋重負。說實話，我無數(shù)次擔心這次又無法登頂，是否會有天降隕石、體力不支、高原反應(yīng)等種種問題，我沒辦法控制自己不胡思亂想。

我不必提這一路上遭受的身體痛苦。作為一個戶外運動的愛好者，攀登和體力上的難點，包括臺階難爬、最后的橫切太可怕，下降時體力不支，這些我都有考慮。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遠超過攀登珠峰所需要的準備。

但為登頂珠峰做準備的這一年來，我更憂慮的是各種意外情況的發(fā)生，如果又一次遇到遇險者，我該怎么辦？

兩年前的救人事件一直影響著我，讓我壓力巨大。我知道這是我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既然我做了，就要像一個男人一樣去面對。我也不會有任何隱瞞和涂改。但事實上，這件事給我?guī)淼牟粌H僅是外界的贊譽，它同樣帶來了傷害和自我懷疑。

我現(xiàn)在并不想談?wù)撝榉�，珠峰對我來說只是個人夢想的實現(xiàn)。

它攀登起來確實很難，需要花費50萬元，需要兩個月的時間，需要超越常人的毅力、耐力、技巧和身體強度。

但它對我來說，現(xiàn)在只是一個符號，已經(jīng)不重要。它只是我兩年前的自我救贖和自我彌補，是為我做出決定造成的夢想損失的彌補�，F(xiàn)在我如釋重負。我曾面對著那樣大的心理壓力，現(xiàn)在我努力戰(zhàn)勝了它們。

今年5月，范江濤在進行高海拔訓(xùn)練。受訪者供圖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非常不愿意”

5月26日，我剛下撤回到珠峰大本營，手機里收到信息，廣東省擬推薦第十五屆全國見義勇為英雄模范候選人事跡，我的名字也位列其中。

我當下感受很復(fù)雜，好像一個巨大的巧合。我努力地走出這兩年，但生活的回旋鏢始終沒有停止，一直在這里等著我。

兩年前的救人事件，簡單來說，2023年5月18日，我在8000米海拔之上救了一個人。

那天，我距離山頂還有400米，保守估計，如果繼續(xù)往上爬，還需要五六個小時才能登頂。但就在那時，我看到了一個人被掛在路繩上，整個人蜷縮著臥在雪地里。

當天出發(fā)之前，在營地里，我聽說了一位叫“木匠”的登山者遇難的消息，我一開始以為這就是遇難的“木匠”，當時沒人能說得清“木匠”究竟在哪里遇難的，我想，確認一下他的身份，至少能把準確的消息帶下去。

我先嘗試搭話，問對方是不是中國人，叫什么名字，結(jié)果她吐出了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名字，劉明明（化名）——我在湖南省登山隊的隊員，我曾將她招入登山隊，并一起訓(xùn)練過四年。她曾明確告知我不會參加這次登山活動，但此時此刻，她卻出現(xiàn)在這里。我動手去翻她胸口的姓名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真的是她。

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又昏迷過去，向?qū)Т呶彝白�。在登山界，一直都有�?000米之上無救援”的說法，這個高度空氣極為稀薄、氣溫極低且地形險惡，冒險救人，可能讓救援者自己也陷入生命危險之中。

我往前走了十米，但完全無法忽視內(nèi)心的煎熬，站在雪山上，我號啕大哭。我必須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道德準則，將她救下。但說實話，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非常不愿意，我更想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夢想。

我個人登頂?shù)脑竿�，個人的安危這些都不必說，我還要考慮整個隊伍的事情，我是登山隊領(lǐng)隊，我們合作權(quán)益中要求我在登頂時露面拍照，現(xiàn)在我一個都無法實現(xiàn)，后面如何應(yīng)對？我站在那里想了十幾分鐘，這個決定做完之后，我能否做好心理準備承擔它的所有損失？

這些都沒有救人重要，我做了決定后就立刻告訴向?qū)АＮ业臄z像機記錄下了我們的對話，我說，我認識那個女孩，我知道她快死了，我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我不登頂了。我的珠峰登山之旅到此結(jié)束，我們兩個把人救下去。

我來到劉明明面前，給她灌熱水，換氧氣，把手套也給她，我一邊救她一邊罵她，你為什么要給我添亂？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好像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在8000米以上的高山上，扛一個人是什么感受。劉明明很壯實，加上身上的裝備有一百六七十斤。在8000米以上海拔爬山，我走一步喘一口，更別提還要再扛一個人，我一米八幾，向?qū)е挥幸幻琢鶐祝瑑蓚�人一起扛著，但重量大部分都在我身上。人類在面對極端痛苦的情況下會主動屏蔽一些記憶，我只記得自己到了后面已經(jīng)虛脫，比跑百公里還累，整個人連呼吸都痛，仿佛肺部都要炸。

后來我實在體力不支，在另一位登山者謝如祥的幫助下，把劉明明抬回了營地。

那時已經(jīng)凌晨兩三點鐘了，只能找到一頂空著的破帳篷，太累太冷了，沒有睡袋和防滑墊，我就睡在地上，直到向?qū)н^來給我塞了一個睡袋。

凌晨劉明明醒來了一次，她看到我在身邊，說的第一句話是，范隊，你看看我的手機和登頂照，我是幾點幾分登頂?shù)模课艺f實話，當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是登頂了，我呢？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用的睡袋上面寫著“木匠”的名字，前一天他在登頂過程中遇難了，但他的睡袋救了我一命。

范江濤拍攝和向?qū)兙认聞⒚髅鞯漠嬅妗Ｊ茉L者供圖

“如果再一次遇到需要被救的人，我怎么辦？”

珠峰救人之后，我成了熱搜第一的新聞主角。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和經(jīng)驗面對如此洶涌的輿情，后續(xù)的情形完全超過了我之前40年的人生經(jīng)驗和知識儲備。

我來自農(nóng)村，總體來說我是一個比較標準的中國式孩子，按部就班上學(xué)、談戀愛。工作之后，我看了一個穿越可可西里的帖子，非常震撼，也很受影響。

我開始從戶外的小山爬起，到2016年左右開始爬雪山。

我自認是一個有領(lǐng)導(dǎo)氣質(zhì)的人，善于處理和溝通各種問題，這也是別人給我最多的評價，圈子里很多人認為，如果劉明明碰到的是別人，可能99%沒辦法活下來。

我能得到這樣的評價也很高興，他們會對我說，老范，你是最有人格魅力的。

但“救人”事件并非擁有媒體報道中那樣的美好結(jié)尾，在發(fā)酵過程中逐漸變味，最終演變成我不想看到，甚至極度不適的樣子。

我的一些朋友對我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有人譴責我，說我不應(yīng)該救。在登山圈子里，流傳著“8000米以上無救援”的說法，我要付出太多代價，我自己沒辦法登頂，還有很多別的無法言說的言論，到最后眼淚都流到了自己嘴里。

2024年，我退出了湖南省登山隊，這個由我一手創(chuàng)建，做了多年領(lǐng)隊的登山隊。

這也影響了我2025年再次沖頂珠峰。好多人問我，我自己也無數(shù)次地想過，如果在山上再一次遇到需要被救的人，我怎么辦？

我已經(jīng)救過一次了，我沒辦法應(yīng)對內(nèi)心的考驗，也無法面對更猛烈的輿情，所以我給自己做了預(yù)案。我肯定還得再救一次，但我沒辦法再把自己搭進去了，我這次專門請了兩位向?qū)�，預(yù)備這件事情發(fā)生。

我努力將應(yīng)急預(yù)案做到極致。為了這次登珠峰，我還購買了三份保險，醫(yī)療救援費用可以覆蓋從頂峰到山底發(fā)生的所有意外情況。如果我出現(xiàn)無法移動的情況，我可以呼叫十幾個向?qū)О盐姨聛怼?/p>

哪怕是最嚴重的情況，滑墜——一旦掉下去無法解決，我都為自己設(shè)計了一系列技術(shù)動作，往前行進時我需要將自己掛在一根繩子上，我先掛主鎖，再掛上升器，最后把主鎖和上升器鎖在一起，這樣可以預(yù)防我在任何情況下會出現(xiàn)滑墜。往上爬的過程中，由十幾千米的繩子連著，上百根繩子，每過一根繩子，我都會完成一次這樣的動作，對我來說這是三重保險。

在這個過程中，我身邊的朋友也愿意陪著我一起訓(xùn)練，2024年春天，我打定主意要重啟攀登珠峰的計劃時，有朋友愿意花一年時間陪伴我訓(xùn)練。過去一年，在我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體力、耐力、技能、意志力等各方面都做了充足的準備。僅爬山訓(xùn)練就爬了21000多米，相當于兩個多珠峰。

但必須承認的是，登山是高危運動，并非輕松就可以完成的。每次出發(fā)前，我都有心理準備，我的郵箱里有一封信定時發(fā)送，如果我沒有回來，它就會被發(fā)出去。

今年3月，范江濤為登頂珠峰做戶外訓(xùn)練。受訪者供圖

“這一次成功了”

今年4月10日，我抵達西藏，4月17日，來到了珠峰大本營，我在這里進行高海拔的適應(yīng)訓(xùn)練和拉練，等待一個合適的天氣窗口，從北坡攀登珠峰。

來到西藏將近40天后，5月19日，我終于要出發(fā)去攀登珠峰。我之前爬過一次珠峰，所以往上走的困難，和將要承受的痛苦我心里都很清楚。在兩年前，準備去救人前的那一刻考慮的那十幾分鐘，其實也是在想這些事情，總有一天你要再去一次，這些苦你要再承受一遍。

出發(fā)時，我身體狀況還不錯，也在當天凌晨聽到了一些朋友登頂成功的消息，這些都鼓舞著我。

頭幾天都很順利，我?guī)缀趺刻於紱_在最前面，直到5月24日凌晨，我從8350營地出發(fā)，吹響沖頂?shù)奶柦恰?/p>

出發(fā)之前坐在營地里，我內(nèi)心非常焦慮，兩年的情緒都壓在我身上。因為各種原因，我那天出發(fā)晚了，看到已經(jīng)有很多人走了，我排在最后，很擔心任何微小的意外，讓我面臨像上次一樣的突發(fā)情況。但我沉默著，等待向?qū)幚硗晁惺虑椤?/p>

夜里風(fēng)雪凌厲，有人在第二臺階停留，七八米高的臺階，雖然有梯子，但是梯子松動，需要腳站在梯子上，抓住兩邊的繩子，用力將自己拽上去。下面就是萬丈深淵，風(fēng)雪大得什么都看不見。有人哭喊著難度太大，他們害怕，覺得自己做不到，不能繼續(xù)了，要回家。

我們只能等在后面，我用一只手捂著眼睛，把眼鏡摘下來。風(fēng)一直吹進眼睛，天氣寒冷，視線受阻，連眼睛都睜不開。站在那里一個多小時，凍得人無法忍受。

下山時我也滑墜了一次，由于雪很厚，我踢到雪里面的一塊石頭，往前一撲就掉下去，距離只有三四米。但我在雪里跪了很久。

在準備的這一年里，我經(jīng)常做噩夢，有時候跌倒或者掉下去，有時候是沒有抓住繩子，總之沒能登頂。

但這一次成功了。

完成世界最高峰的攀登對我而言是一個非常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從最初的擔心、懷疑自我到最后可以站在那里，我希望能夠幫助自己在以后的登山過程中樹立強大的信心，完成更多目標。

下一步我想攀登北美最高峰麥金利山和南極最高峰文森峰。

對我來說，登山不僅僅是愛好，而是對生命目標的追求。我認為登山的人很純粹，我們心中都很清楚，有時候是要冒生命危險的。你吃這么大的苦，咬著牙完成一些超越常人想象的事情，只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夢想。

我把它當作生命中最閃亮的星星放在記憶中。當生命向前推進時，我可以驕傲地將其告訴別人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情，并且還成功完成。

我認為我們每個人在生命過程中都應(yīng)該做一些這樣的事情，將其視為標志物或者戰(zhàn)利品放在生命的展覽柜里。有時你可以告訴別人，這是我為之驕傲和愿意付出生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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