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是否承認，莫言都是中國文壇的一張王牌，是當下最具國際知名度的中國作家，仿章子怡的前例稱呼一聲“國際莫”毫不為過。記得2012年，莫言奪得諾獎，圈內(nèi)頂刊《文藝報》13天后發(fā)文質(zhì)疑，“很奇怪，中國有很多好作家，莫言為什么能得呢？”——實際當然多此一問。

因為，壓根不用懷疑，莫言的海外影響力始終都是一騎絕塵的，國內(nèi)同行無人可及的。早在1988年電影《紅高粱》摘得金熊獎時，莫言就已經(jīng)在西方世界聲名鵲起；而到了1995年前后，美國出版界就已經(jīng)在押寶莫言必中諾獎。隨后幾年，日本文化圈主力隊伍也隨即跟進，大捧莫言，從文壇到學術(shù)界都是罕有的“眾望所歸”。這是莫言長期在“墻外開花”的盛況。他之獲獎，不是突如其來的驚喜，而是早有征兆。一句話，他真正的知音在海外，至少不可能是在頭條。在頭條，司馬北們反倒都是攻擊他的大本營。

莫言在獲獎之前，其作品日譯本封面口號，就是對方文壇大佬們的篤定預(yù)測，“莫言必然是亞洲下一個諾文獎得主”，賭咒發(fā)誓一般堅決，很不合日本人含蓄的國民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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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大家都可能不大知道這樣一個事實：莫言的作品，雖然在海外頗受關(guān)注，目前至少已經(jīng)有英文法文等20多種譯本，但在中國本土以外的國家，莫言作品最受歡迎的，其實是日本！

早在1980年代后期，莫言在本土都還算是個“文壇新秀”的時候，日本方面就已經(jīng)“春江水暖鴨先知”，妥妥“識英雄于微時,料結(jié)局于事先”，在一眾耀眼的“文學新星”里，尤其看好他，不僅率先翻譯出版了他的文集，此后還至少有7部是一翻再翻，寵遇逾恒。而英語世界的第一部譯作即大名鼎鼎的葛浩文譯本，反倒要遲到1993年才慢悠悠出現(xiàn)，整整晚了5年以上。這是很奇怪的現(xiàn)象。

而且，此后30多年，莫言真正的海外知音，一直都在日本。那那里，莫言是獨一二無地吃香的：不僅近60部作品的日文版紛紛出爐，日本文化界集體也是迎之不迭，日本大報《朝日新聞》《每日新聞》長期“免費”給他捧場，日本大學里相關(guān)研究論文也是絡(luò)繹不絕，藤井省三、大江健三郎等大佬更是與之分外投緣，結(jié)成莫逆之交，交情匪淺。甚至，自1990年代以后，由于莫言名字的高頻率出現(xiàn)，一般日本國民都對他不陌生，大眾知名度僅次于魯迅。歷史就是各種因緣巧合：當年最早譯介魯迅的國家，正是日本。

毫無疑問，自魯迅以后，莫言是日本人最為鐘愛的中國作家。2014年日本一份“讀者問卷調(diào)查”顯示，日本讀者閱讀最多的現(xiàn)當代中國作家，第一是魯迅，第二就是莫言，而且50%以上聽說過“莫言”，25%的人讀過他的作品，這是國內(nèi)任一同行都沒有的殊榮?！澳栽谌毡尽保惨讶皇菍W術(shù)研究熱點。甚至，一直有一種聲音認為，莫言能夠走向世界舞臺，能夠得獎，最“有力推手”，就是“日本文藝界與學術(shù)界”（見《文學評論》期刊2015年第6期論文）。

那么，問題來了：當代日本人，當今的日本文壇，及其知識分子圈子，為何會格外偏愛莫言，而不是其他中國作家，例如余華王蒙這些本土更推重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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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中國作家，最受日本讀者追捧的，有兩位。莫言是當之無愧的NO.1,此外則是殘雪。日本有一批小眾讀者，大概三四百人（在日本純文學界這人數(shù)也不算太寒磣了），是殘雪的擁躉。他們喜歡的理由是：殘雪作品那種無比擰巴的精神世界，很有法國文學味道，也很切合他們的口味。

而作為“日本讀者廣泛”的莫言呢，又是以何魅力吸引對方的呢？最重要的原因，應(yīng)該是他們老早就認定，莫言是“同時代中國大陸文學的代表”，認為要深切了解眼下中國，尤其是晚近裂變時代的中國，就必須讀懂莫言。可以說，莫言作品是他們透視當代中國的一個窗口。日本文學評論家們在1980年末就敏銳發(fā)現(xiàn)，莫言集中寫農(nóng)民，可他筆下的農(nóng)民與長期以來中文作品中的農(nóng)民很不一樣，可能是最真實的。他們眼中的“莫氏創(chuàng)作”，是“作為農(nóng)民的寫作”，是“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不僅可資理解當代中國的社會政治，對于探索日本戰(zhàn)后之路也是一種資源。

而且，無可諱言，日本文化界如此看重莫言，也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認同與利用。比如，莫言代表作《豐乳肥臀》一書，日譯本由大佬吉田富夫親自操刀，而在此書“譯者后記”中，吉田富夫就很明確地說，讀莫言作品，需要格外注意字里行間里的現(xiàn)實“投影”，提醒讀者莫忘“作為小說背景的中國歷史”。稍后，另一位學界大咖藤井省三翻譯出版《酒國》，其譯后記中更是明目張膽地地揭示，這本書近乎一部“批判集”，而批判對象正是我們不堪回首的歲月，莫言則是“深意滿滿”的隱微寫作，意在從時政出發(fā)解讀莫言。

雖然但是，莫言本人也對此很不滿，認為“外文版在宣傳時”有“誤解”，總拿他一些隱喻描寫做“噱頭”，比如對作品里“紅燒嬰兒”的大做文章（2005.與大江健三郎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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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也無法否認莫言主動“迎合”的事實。比如說他的作品日譯本，和國內(nèi)通行版本有很大不同。日譯本的很多內(nèi)容與細節(jié)，都是做過手腳的，而且全都經(jīng)過了莫言的首肯，絕大多數(shù)還是莫言的示意，他自己稱之為“復原本”。

在這些日文的“重寫本”里，很明顯的一點，特定的時代背景因素被強化了?！稇驯r花的女人》、《酒國》這些名作的日譯本都有應(yīng)合性的改寫，可說是另一類“歸化翻譯處理”（日本漢學界對林少華翻譯村上春樹普遍就不滿意，認為是歸化式改寫）。更別說，日譯者往往“別有懷抱”，喜歡借譯注包藏“私貨”，比如藤井省三譯本里，就特備添加了大量的“譯注”，正如研究者含蓄批評的那樣，摻雜有大量“帶有主觀感情色彩的評價，有輕視的語感”，這種做法固然是有助于異國讀者理解文本，但也顯然有投日本國民趣味所好的目的。據(jù)吉田富夫說法，莫言作品在日本基本可以賣到五六千部（此外中國作家最多只能賣出1000部），已經(jīng)超越了日本人偏愛的絕大多數(shù)法國頂級作者，可說不為無因。

通讀下來，我的一大感覺，在這些日本人眼中，莫言似乎就是個隱藏很深的“腹黑專家”。莫言之所以在日本流行，不可否認的關(guān)鍵，那就是他最符合“日本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閱讀期待”（朱芬《莫言作品在日本》，頁66），即“現(xiàn)代中國落后觀”，這是日本方面自己都心知肚明，且不諱言的要素。當然，也不能遽然定性為惡意，這主要是一種慣性思維。即便對當代中國最友善的那批漢學家，依然不免脫不下“有色眼鏡”，總習慣性要從漢語作品里挖掘到他們所需要的，或者能印證他們觀點或偏見的東西。

這一點，2009年8月7日，日本最頂尖的5位學者召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漫談”座談會，其中的會談紀要就很能看出這個“意圖”。在這個會上，東京大學著名教授鈴木將久就直白談到，“最近日本的中國研究”，反倒越來越趨向美國冷戰(zhàn)時期的研究特色，是以“敵國”心態(tài)研究中國，充斥著反對思維，著眼點在于“揭露”壓迫敘事云云。而莫言成為日本學者的寵兒，自然與此微妙心態(tài)與研究氛圍息息相關(guān)。

還有一點，說來不免滑稽，日本人如此熱衷翻譯莫言作品，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因為莫言的文字比較粗淺直白，更好翻譯。實際上，1980年代中后期，日本文化界拋橄欖枝給莫言的同時，也注意到了賈平凹。但是，賈平凹的文筆偏古典，情致也是滿滿明清文人調(diào)調(diào)，那種韻味日語幾乎不大可能復現(xiàn)出來，只要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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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甭管它是文壇還是地壇，是在華夏還是在扶桑。莫言能在日本大放異彩，顯然也跟他的人脈網(wǎng)絡(luò)息息相關(guān)。

據(jù)旅日著名學者毛丹青介紹，莫言作品能紛紛引進日本，分明和他的“日本知己”吉田富夫教授有關(guān)。吉田富夫1935年出生，在日本是重量級學者，30年多年前他就跟莫言相識，并且私底下也有密切來往，莫言幾乎所有的長篇小說都是由他親自操刀譯成日文的。吉田富夫的厲害在于，他桃李滿天下，麾下弟子遍布日本各大新聞機構(gòu)及出版社，所以他要推廣莫言，振臂高呼，云合影從。莫言在1999年、2003年、2006年、2011年數(shù)度訪問日本，并且受邀在各大場合公開演講，與各界名流觥籌交錯，風光無限，都是吉田富夫在幕后策劃一切。吉田富夫年長莫言20歲，是忘年交。

莫言的這種高規(guī)格待遇，還惹得對方一些人士拈酸吃醋。日本余華專家、《活著》的日文譯者飯塚榮，就是踢翻了醋瓶子了，曾經(jīng)對外公開陰陽怪氣，說自己一生最大遺憾，在于無法像吉田富夫一樣，培養(yǎng)出能出入出版機構(gòu)和大媒體的“鐵桿弟子”，以至于他要宣傳中國作家余華，舉步維艱。這是莫言的絕對優(yōu)勢，不僅憑借作品撬開了日本文壇，也在各種機緣湊泊下，與一批日本文化界大佬結(jié)為摯友，二三十年的深厚交情，日積月累，相看兩不厭。這是當今任何中國同行，都無法望及的強大“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

更別說，莫言與日本文壇頂級大佬、諾獎得主大江健三郎那亦師亦友的鐵關(guān)系了。近30年前，他們互相就認識，大江最看重的中國同行就是莫言。從1994年開始，大江就利用各種機會不遺余力推廣莫言，每每不吝最高等級的禮贊。當莫言日譯本出版時，大江不僅慷慨為之“背書”，還大膽預(yù)測他是“亞洲最接近諾貝爾獎的作家”，令日本讀者為之震動。而且，他絕非口惠實不至，他是用實際行動力推莫言的。2023年03月23日《中華讀書報》有一篇文章就提到，據(jù)掌握諾獎“生死簿”的瑞典學院諾貝爾委員會主席佩爾·韋斯特伯格透露,在2012年正式獲獎之前，大江曾連續(xù)5年提名莫言，可謂誓不罷休。

也正是在大江健三郎們的鼎力扶持下，日本文壇即刻掀起了一陣陣“莫言熱”，讓莫言躋身日本讀者最喜愛的中國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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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實際上，“福兮禍倚,禍兮福伏”，莫言在國內(nèi)的飽受爭議，很大一部分恰恰就來源于他在海外無與倫比的殊遇。

莫言得獎后，李建軍這些批評家就認為，這是“翻譯獲獎”而非“莫言文學”獲獎，德國漢學家顧彬也直言若非這些翻譯“巧妙”的功勞，莫言不可能獲獎。還有一種聲音認為，中國當代作家里頭，莫言的成就絕非是最好的，他之所以勝出，不僅僅是幸運，更是“文學名聲的操縱”的結(jié)果，意指他強大的“海外人脈”左右了諾獎的價值判斷。這里的“海外人脈”，當然包括日本文化界的全力匡助。

這些雜音，都是“酸言酸語”么？不盡然。莫言的英譯者葛浩文，是莫言作品在西方世界傳播的頭號功臣，他就曾經(jīng)直白指出莫言在海外受歡迎的最關(guān)鍵原因。他說，“美國讀者更注重眼前的、當代的、變革中的現(xiàn)實中國，除了看新聞刷網(wǎng)絡(luò)，他們更希望知道文學家是如何看中國社會的。而他們特別感興趣的，是那種諷刺的、批機制的、唱反調(diào)的作家與作品”，而莫言這種恰如其分，簡直量身定做，可謂一針見血。葛浩文這段“真誠的告白”里頭，”“美國讀者”四字置換成“日本讀者”也是完全不違和的。

從這一點看，近些年的莫言，在國內(nèi)備受部分網(wǎng)民攻訐，似乎也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這個世界上，有兩種話是萬萬不能說的，一種是假話，另一種則是真話——假話傷人，真話刺耳，一樣都是冒犯。而莫言呢，似乎把這兩種話都說盡了，不僅在本土自居“烏鴉”聒噪個不停，甚至還“抖露”到了全世界，你說他不被罵，難道是我被罵么？

2024.7.18

（參考資料：朱芬《莫言作品在日本：文本旅行與文化越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寧明《海外莫言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陳曉明編《莫言研究(2004-2012)》，華夏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