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刷微頭條，看見一則熱議：一位“港漂”的東北哥們，以清潔工人清掃街道這件小事為由頭，分別曬出大陸與香港的幾張現(xiàn)場圖片做對比，得出“香港比大陸更干凈、更人性化、街道更整潔”的結論，引發(fā)幾百條討論。

　　有說他斷章取義，有說他數(shù)典忘祖，有說他睜眼瞎說，有人說他妄自菲薄，博主則一概回應是“我們太玻璃心”。但我注意到，有一位網(wǎng)友的評論，幾乎毫無懸念地得到了論戰(zhàn)雙方的同聲贊同。他說，“大陸也好，香港也罷，論人性化、論干凈，我們中國人都得承認，壓根沒法跟小日本比”，點贊量一下子最高。

　　盡管中日曾為“世仇”，但日本是中國人最愛去的國家，每年抵日旅游人數(shù)近800萬，中國人給日本貢獻的GDP也是驚人的，而且“重訪率”最高——我身邊就有好些友人去過一次后總心心念念再去，日本實情到底如何有所了解的朋友，大概都心知肚明，并且為人家的體貼、舒適、人性化深深折服，尤其是對日本及日本人的“干凈”印象尤深。是大家骨頭軟親日嗎？答案肯定沒這么膚淺。說白了，就是人家確實由里到外都做得好，一邊口里罵，一邊內心不得不服。

　　圖\疫情前中國人赴日旅游數(shù)據(jù)

　　這真是很微妙的一件事。古代日本，其實是很蠻荒的，面對禮儀之邦的中國一直都自慚形穢，是一種永遠都矮了中國一頭，抬不起頭來的卑微狀態(tài)。他們平安朝時的名著《今昔物語集》里就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說是當年日本遣唐使到了大唐，跟從唐玄奘學習，這些“小國人”處處怕被看輕，既極端用功又各種捉妖顯擺，令中華子民發(fā)笑。唐玄奘的弟子忍不住吐槽，說“倭人再有才能，終是小國人，比不得中國人，不曉得為啥要傳授給他們東西”，唐僧笑而不語，只說莫要輕視。

　　真是沒想到，一千多年過去之后，在“文明\禮儀\干凈”這些層面上，中日已然反轉過來，需要我們跟人家學習了。這不是自降“民族自信心”，而是事實??！

　　圖：顯得很“小城市”的日本

　　過去，我們的小報吹噓日本家庭連馬桶水都能喝，這當然是很搞笑的尬吹，但日本人的“潔癖”確實顯著。我去過一次日本，在武漢二三玩得好的日本友人（這里面有個極端反例留下面說），就粗略的整體觀感來說，我覺得這方面日本\日本人或許算得上全世界做得最“令人發(fā)指”的。

　　我是2015年去的日本，屬于自由行，呆了一周左右，大部分時間在京都停留，落腳在御苑西邊的酒店，風塵仆仆到處跑。福岡機場初下車，印象就特別深，不說街上來來往往幾乎個個衣冠楚楚的行人了，眼瞅著的日本出租車司機也都無一例外，個個打著領帶、戴著白手套、精神抖擻，乍一看還以為是金融投資界的精英呢！車不管新車舊車，每一輛都擦得一塵不染，車內的坐墊像是剛換洗過的一樣，車門也是自動的，下車還必須敬語道別，諸如“請您注意腳下”“謝謝您乘坐”什么的。底層“勞動人民”都如此，遑論其他？日本人普遍的干練、清爽、得體，給我很深的印象。上海是我國最小資的城市，“老克勒”們也是有名的講究，但我覺得比人家還是略遜一籌。

　　圖：等候地鐵的日本上班族

　　在日本公園，散步的、曬太陽的、遛狗的，都很安靜，遛狗的都隨身帶塑料袋，糞便各自收回。據(jù)長居此地一位友人說，他留學5年就沒見過隨地吐痰的，而公共場合不僅大聲喧嘩是反常的，連忍不住大聲點打噴嚏都是無禮、粗俗的，這種講究程度不僅中國，任何國家只怕都不會這么嚴苛。期間，進了幾家公廁，設備和整潔程度就不說了，最令我意外的是還放著鮮花。城市內要找垃圾桶是極其困難的，但街道又不染纖塵，真咄咄怪事。日本的公共衛(wèi)生與每一個公民的自覺講究，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1895年，《中日馬關條約》在日本下關春帆樓簽訂，出席人員數(shù)十位，日本人唯獨給李鴻章腳下備了一個痰盂，而且現(xiàn)在還特意保留這個場景，現(xiàn)在想來真是有點像不懷好意的嘲笑。

　　據(jù)他說，日本人格外喜歡洗澡，一般不僅每天洗，而且常有一天洗好多次的，衛(wèi)生間還不允許出現(xiàn)水滴、頭發(fā)，他每次洗澡后都得跪在地上撿頭發(fā)，一點都不敢馬虎，導致讓他這位中國北方大漢頗不習慣。我說這很正常，咱廣東人不就是這樣的么？他認為還是很不一樣的。因為一般日本人，是每天都要換洗衣服的，外衣都不會連穿兩天以上，領帶都不能重復，不然會被旁人嘲笑。上班族皮包內基本都會備用襯衣與領帶等，以備不時之需。咱廣東老鄉(xiāng)做得到么，顯然還是不及人家繁瑣。

　　日本人為什么看上去總是很干凈，這種人家是世界上罕見如此精于細節(jié)的民族。作家蔣豐說，他旅居日本將近30載，在東京從沒見過素面朝天的日本大媽，就是這種講究細微到幾乎每一人的體現(xiàn)。而之所以會這樣，我覺得除了個人自覺，長久以來的輿論氛圍也是很重要的，千百年下來早就扎根在了“和民族”集體無意識之中。這其中的用心和細節(jié)，我相信尚是到日本“爆買”馬桶蓋、藥妝品的同胞們無法體會到的，盡管我們也在日新月異的跟進中。

　　日本人看起來干凈的“秘訣”，其實就是無時不刻講究細節(jié)，而且覺得不整飭倒騰自己，讓他人感覺到不舒服，是一種極大的失禮。我記得有位日本教授說，日本男人大風吹過也會亂，但基本不大可能有頭皮屑，因為頭皮屑會“干擾別人”，我后來觀察發(fā)現(xiàn)確實大體如此。以至于我至今還疑惑，日本人到底用啥洗發(fā)水這么神奇？

　　但日本人的干凈，鄙意也沒必要太神化。還是古話說得好，“倉廩足而知榮辱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日本人的講究是與其經(jīng)濟發(fā)達、人民富裕最分不開的。不說有的沒的，至少在黑澤明、今村昌平等人的影響力，過去貧苦時代的日本人同樣臟兮兮的，和西方人鏡頭下的晚清中國百姓并沒啥區(qū)別。

　　是的，日本人歷史上就比較有愛干凈的意識，19世紀的西方傳教士初到日本，就有家信中為之稱道的記錄。但更容易理解的是，要維持這種“潔癖”或“體面”，是得有經(jīng)濟支撐的，衣衫襤褸的勞動人民，諸如《楢山節(jié)考》的“阿玲婆”們一樣，一天到晚掙扎在貧困線上，斷然無法如何“干凈”的。到了當代日本，他們個人擁有的金融資產(chǎn)就達到1645萬億日元（2014年），而且財富都很平均，有錢了自然就講究，這和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是吻合的。

　　所以，我們同樣很容易看到各種“打臉”的歷史記載。有名的如，在1853年跟隨美國海軍準將馬休·培里進入日本的翻譯官威廉姆斯的日記里，日本完全是一個“淫亂”、“骯臟”的存在，“日本百姓低級行為，在這里如家常便飯般常見，甚至多到讓人惡心”。在書信中，他直接下了論斷，“在我所見諸異教徒國家中，我以為這個國家是最臟最亂的，說他們絲毫不懂禮節(jié)一點都不為過”云云。

　　道理顯而易見，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從何談起“干凈”二字呢？日本現(xiàn)在如此令人吃驚的“市容”，也是在登上“世界經(jīng)濟老二”位置后才實現(xiàn)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還在追趕歐美發(fā)達國家時期，一樣表現(xiàn)欠妥，先后發(fā)生的水俁病事件、四日市哮喘病事件、愛知縣米糠油事件、富山痛痛病事件等等亂象，都是震驚全世界的“丑聞”。到了1994年前后，廣島亞運會閉幕式結束時，日本6萬觀眾離席卻幾乎沒落下一點垃圾，“日本神話”才得以真正確立，時間線與日本經(jīng)濟狀況大體可以重合。近10年來的中國，不也是如此么？

　　而且，日本人的“干凈”，也是與日本的氣候、國情等狀況分不開的。比如，日本是個資源極度稀缺的國家，大部分生活資源都得靠別人輸送，這種窘迫逼使日本凡事都精打細算。一個日本學者曾開玩笑說，日本人吐痰都會使用可反復使用的手帕，是因為人家“不敢浪費一次性面巾紙”，自嘲中是有若干道理在的；再比如，我之前一直感到困惑，日本人到人家中去，不管多么奔波，清一色都是直接脫鞋圍坐，襪子是不脫的，難道沒有異味嗎？等我后來開始自學日語，才明白日本那種溫帶海洋性季風氣候，基本不會讓腳底出汗也不會有臭味。諸如此類，在中國是不大可能做到的，首先條件就不允許。

　　總之，任何一個國家，其強大都不是一時半刻就可以的，需要長時間國人不斷努力才行的。一個國家及其國民的“干凈”水準，或許也當如是觀。

　　而且，談論日本的“干凈”，鄙意有兩個很重要的問題，常常在“膜拜”與“不屑”的兩極化討論中，給悄然“屏蔽”了。

　　其一，這種過猶不及的嚴苛，是否一定是好的？我覺得未必。與日本人的“潔癖”成正比的，是日本人的精神壓抑感，那種處處時時都得全身戒備的狀態(tài)顯然也觸發(fā)成為了一種無所不在的壓力，日本人的自殺率始終居高不下，不是沒有緣由的。前幾天，大家私下閑聊，一位“哈日族”朋友還開玩笑，“給我一千萬我也不會移居日本，那里的繁文縟節(jié)我受不了，還是大武漢舒服”云云。我相信這話可以代表多數(shù)中國人的想法——日本偶爾去旅游是可以的，但定居在那，天啊得要我命！比如我開頭表揚了日本出租車，但日本打的車費貴得離譜，起步價就得50左右人民幣，這也是日本的另一個“真面目”。

　　其二，所有日本人都如此干凈嗎？按我觀感，事實并非如此。對日本文化或社會稍有了解的朋友，大概都會承認上了年紀的日本人是普遍愛干凈，但是也會注意到現(xiàn)在的“日本宅男”們，往往也特別邋遢。這樣的“另類”日本人，我也親身接觸過。過去，有位來中國留學的日本學生，30出頭的男性，標準版日本宅男，他的邋遢程度就曾給我特別大的“意外之喜”，衣著什么的比我還不注重——只是畢竟來往過多時，不好繼續(xù)多說什么，盡管“邋遢”也不算貶義吧，我就特別邋遢。我相信這樣的日本人數(shù)量斷然不會少，比如眾所周知的大阪人，他們就相對少了精些。

　　圖：中國上海

　　但是，再“邋遢”的日本人，他的禮貌似乎真的永遠不會丟：我請他吃份蘭州拉面，等面端上來，大庭廣眾之中他都會很自然地起身，然后給我鄭重地深鞠躬，每次都讓我這個國版直男窘迫不已。對于日本，許多國人的心情是非常復雜的，想說愛你不容易，想說恨你也不盡然。但我想，人家的那種細節(jié)、禮儀、周到，至少到現(xiàn)在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盲信與自卑一樣，都是要不得的。

　　當年，咱們的未莊同胞阿Q老師，“手里終于有現(xiàn)錢”后，趾高氣揚訓斥別人，“我們先前比你闊多了，你算是什么東西”，結局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