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斬殺線，我有鎖血掛”

PlayStation 4游戲《血源詛咒》中，有一項致敬克蘇魯神話的設定——“靈視”。

在初始的低靈視狀態(tài)下，亞楠只是個有點瘋批的維多利亞風格城市，醫(yī)療行業(yè)發(fā)達、居民熱情好客、神父盡職盡責……但隨著你深入探索，接觸到越來越多“狂人的知識”，獵人的靈視便會不斷提高，看到提燈哥燈上的大眼珠子，教堂上趴著的觸手怪物，發(fā)現(xiàn)亞楠的瘋狂背后潛藏著不可名狀的事物。

直到現(xiàn)在，《血源詛咒》還沒有被復刻或移植到PC，但“靈視”的概念卻已悄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在大部分低靈視的人眼中，“高達”只是萬代旗下的一個機器人IP，不時會出點兒模型騙走你錢包里的票子，“拼高達”是膠佬們拿著水口鉗對著板件較勁，“米”是最近在日本漲價的主糧作物，“斬殺線”是一個游戲里的概念，拿了遠古龍魂就會在對面英雄的血條上冒出來。

但……自從年初小紅書的那波中美對賬后，仿佛賽博朋克里的黑墻被打開、克蘇魯?shù)姆庥”唤獬?，大量來自大洋彼岸“亞空間”的禁忌知識開始涌入，網(wǎng)友們的靈視也一天高過一天——我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高達”其實也可以用來指代人類，“拼”這個動詞也能用在前者身上，而一旦你的血條（錢包）達到了某個危險的范圍，就會進入“斬殺線”，導致你迅速變成一臺等待被拼的“高達”？

在B站主播“斯奎奇大王”（俗稱“牢A”）的直播間中，他所講述的大洋彼岸，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據(jù)“牢A”的自稱，他在美國西雅圖留學，讀生物醫(yī)學博士，課余時間兼職替人收大體老師……換個好聽點的叫法，就是所謂的“收高達”。他說，那些無人認領、無人收斂、無人在意的“高達”，會在超級拼裝后被賣到生物實驗室等有需求的場所。

他說，在這些試驗室眼中，因藥物濫用而倒斃路旁的人們非常有“研究價值”，因此他們樂意出高價收購，就像收廢品、賣廢鐵一樣尋常。

牢A作為“證據(jù)”在直播中掛出的網(wǎng)站——生物銀行

因工作所需，牢A常常游走于美國“與主流社會脫節(jié)”的底層社會——并不是在小紅書上對賬，分享自己一天打多份工、交高額醫(yī)保、還大額學貸的底層社會，而是被“隔離”在貧民窟或無家可歸，沒有代步車輛，也很可能沒有手機，與互聯(lián)網(wǎng)和現(xiàn)代社會徹底脫節(jié)的真正“底層”。

據(jù)他所說，這些底層社區(qū)普遍沒有政府機構，沒有醫(yī)院、郵局、警察局等維持基層治理的一切機關……當然，也沒有公共交通，失去代步工具的底層人根本難以從這些地方離開。因此，底層社區(qū)幾乎成了與主流社會完全隔絕的“國中之國”，稅不上收，政令不行，基層也被幫派所控制——也正因如此，美國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甚至意識不到這種社區(qū)在身邊存在。

在這種環(huán)境下，藥品濫用、寒潮、營養(yǎng)不良、洪水、火災、涉槍事件……這些美國底層人民普遍面臨的威脅，只要隨便沾上一個，就能讓昨天還活蹦亂跳的流浪漢遭到“斬殺”，變成一臺等待被牢A拼裝的“高達”。

更駭人的是，一個前一秒可能還處在事業(yè)上升期，一輩子未曾見證過真正底層社會的中產(chǎn)，可能下一秒就會因為一場突然的疾病、裁員、交通事故、小額貸款逾期，而掉入“斬殺線”——據(jù)美聯(lián)儲發(fā)布的《2023年美國家庭經(jīng)濟狀況報告》，在調(diào)查范圍內(nèi)，能完全用現(xiàn)金、儲蓄或信用卡（并在下個賬單期全額支付）支付400美元的應急支出的美國人，僅有63%。

因此，普通人的容錯率是極低的，如果不支付昂貴的保險，一次意外可能就會讓人背上巨債，而在負債狀態(tài)下再次“失誤”，等待他們的就只有破產(chǎn)和流浪——而眾所周知，上半輩子都在當程序員、工程師的人，當然不會有做Hobo的經(jīng)驗，所以他們的生存期往往短得嚇人。

這就是“斬殺線理論”，你錢包上頂著個血條，一旦見底，立刻斬殺。

從夯到拉銳評美國人破產(chǎn)方式

12月16日的直播中，牢A在直播中“接了個活”——他接到電話，說西雅圖的某下水道里出現(xiàn)了“高達”，其身份應該是上個月在他手中領取過救濟的程序員，這些流浪不久的人沒有經(jīng)驗，在洪水來臨前躲進了“突然空了出來”的下水道里……8月被開除，11月流浪，12月消失，斬殺來得實在太過突然。

而這個時候，直播間的BGM是凸顯著漸濃年味兒的《恭喜發(fā)財》。

我恭喜你發(fā)財，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請過來，不好的請走開，禮多人不怪

在牢A分享自己拼高達經(jīng)歷的這幾個月里，他直播間的熱度急速攀升，大量慕名而來的網(wǎng)友來到了他的直播間。爆火的原因，一半是他講的故事實在太過獵奇、顛覆和震撼，什么“基督教會不救災撒旦教會救災”之類的鬼故事把大伙聽得一愣一愣；而另一半則是因為，他確實太會講故事了。

在上個月，牢A進行了他直播生涯中最為傳奇的一次直播，記西雅圖冰雨萬圣夜。

2025年10月31日的西雅圖，夜晚格外的冷，大雨、局部洪水、最低氣溫6℃，美國政府處在停擺期間，濟貧用食品券停發(fā)，牢A提前采買了糖果點心，給自己簡單做了頓芝士漢堡當晚飯，就等待小朋友們登門Trick or treat了。

他本來以為天氣如此，不會有幾個孩子上門，但門還是被敲響了——五六歲，鬼怪裝被淋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凍到話都說不清，嘴唇發(fā)青發(fā)白，牢A把裝糖果的箱子搬過來，但那些孩子的眼神卻不在糖果上，而是直勾勾盯著他背后的芝士漢堡。

他說，你們可能無法想象那些孩子的眼神——人餓的時候，油脂的香氣會格外誘人，你餓著肚子走過街上開著門的炸雞漢堡烤鴨店，那種味道很容易把人勾過去……而現(xiàn)在，他門口站著的是一群餓著肚子、渾身凍透的小孩。

小到不知道怎么隱藏自己對食物的渴望，小到不知道什么是面子，死死盯著他背后的食物咽口水。

我尚且無法拒絕一個雙吉

所以，牢A緊急加點了幾份外賣，給雨夜送外賣的小哥加了20刀的小費，讓他抓緊把餐送來——過來送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黑人大媽，她的孩子在監(jiān)獄等待保釋。

說真的，看到前面那些“高達”“下水道”之類的東西，很多人都只會將它作為獵奇怪談一笑置之，甚至會有人覺得那些把自己磕死的自甘墮落者活該倒霉?？扇羰锹牭接袩o辜的孩子在受凍、挨餓、吃不飽飯，大冷天的淋著雨出來討口子，刻在基因本能里的同理心很難不被擾動。

當然，牢A從沒有去特意“證實”上面的這些事例，他不會在直播中配上圖片、視頻等直接證據(jù)，更不會出現(xiàn)具體的人名——說是為了過審（雖然還是被封禁了多次），也是為了避免麻煩。

他在直播中講的內(nèi)容，也時常會出現(xiàn)錯誤和漏洞——比如，他曾說西雅圖的小資給流浪漢捐助的“麩質(zhì)香腸”是零卡的，還被彈幕和評論區(qū)進一步引申為“負熱量食品”和“餓死流浪漢的陰謀”。但實際上，麩質(zhì)就是小麥里的蛋白質(zhì)，俗稱面筋，這玩意不是啥優(yōu)質(zhì)蛋白，部分人食用后可能因不完全消化而出現(xiàn)腹瀉，但也絕不可能是零卡，不然超重人士天天嗯造大面筋就能美美減肥了。

那要是落到麩質(zhì)過敏的人手上咋辦？大操大辦

因此，質(zhì)疑他編故事博眼球的聲音也從沒停過，質(zhì)疑者們從各個角度嘗試實錘牢A，有人說他缺乏專業(yè)知識；有人質(zhì)疑他身為老留子，卻幾乎不在直播中使用英文名詞，幾乎沒有中英混用現(xiàn)象；有人抨擊他夸大他人苦難，吃人血饅頭；還有人抓他語言習慣，說他言語中喜歡帶宏大敘事節(jié)奏，居心可疑……

可偏偏，質(zhì)疑者就難以將這些事一一徹底證偽。

比如牢A說，路上倒斃的流浪漢可能被流浪狗啃食，于是有人辟謠說西雅圖沒有流浪狗，只有郊狼，且西雅圖的流浪漢死亡人數(shù)在全美不算什么，死因也沒那么多蹊蹺……

也有人辟謠，說牢A宣稱“癮君子會吸其他癮君子火化后的骨灰”簡直假到不能再假，其一是火葬場的高溫足以讓任何有機物失活，其二是在美國底層社區(qū)，真東西也是白菜價。

但“流浪漢在死去”這件最反人道、最該被反駁的事，卻絲毫沒被提及。因為，數(shù)據(jù)確實是真的，還是他們自己提供的。哪怕能反駁牢A直播中的一百個細節(jié)，將他的可信度降到無限低，它的“內(nèi)核”卻還是沒法被證偽。

面對這些質(zhì)疑，牢A則以“人無法想象自己沒見過的東西，所以自然會產(chǎn)生抵觸”作為回答——換句話說，就是你們“靈視”不夠，靈視高了自然能看見我說的東西。

與此同時，牢A的評論區(qū)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擅自為他的直播內(nèi)容添油加醋的網(wǎng)友，牢A說有流浪漢死在了下水道里，到他們這就成了“美國政府用酸沖死下水道里的流浪漢”；牢A說美國底層社區(qū)的小孩缺乏陪伴吃不飽飯，到他們這里就成了“米國小孩因為治安不好愛玩二游”……

不可描述、不可證實、不可證偽、不可直視。與其說牢A揭示的美國，是個如克蘇魯神話一般的社會，倒不如說牢A的直播間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不可名狀的存在了。

所以，讓我們拋開那些言語中的夸大與真真假假，我們就假設牢A直播間中的這一切事件都沒有發(fā)生過，再回過頭來看他拋出的“斬殺線理論”呢？

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變化——因為統(tǒng)計數(shù)字就是這么說的，大對賬中高漲的物價和保險費用歷歷在目，救護車就是會讓你“-8000”，37%的居民就是拿不出400刀的存款，街道上的“僵尸”泛濫成災，2023年至2024年的流浪者人數(shù)上升了18%，數(shù)量達到了77萬之多。

只需一個變故，37%無存款者的任何一人都可能從當前的階層跌落，落到那個不可名狀的底層社會里。

僅10個縣，一年就死掉150到200名流浪漢

即便沒有那一個個小故事，“斬殺線”也高懸在每個所謂的中產(chǎn)頭上，這才是唯一切實存在，且無可辯駁的事實。

當然，雖然斬殺線在這擺著，但也不是說掉進去就必死無疑了，在谷底“卡Bug”的方式其實也有很多——如果你也像我大哥丁胖子金牌講師那樣開局魅力18，能言善道，精通打野路線，即便Homeless也能照活不誤。退一萬步講，我最愛的電子寵物甜甜圈王偉恒還健在呢——只是現(xiàn)在他好像已經(jīng)有點瘋癲，看誰都像是來捉他的特工。

只是，像這樣每天在斬殺線上下沉浮，時刻有成為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一部分的生存，完全談不上什么“生活品質(zhì)”就是了。

講到這，我倒是想感慨兩句。

今年有兩件事，比較大幅地刷新了我的世界觀：

其一，是為了東京游戲展，我去了一趟日本，用上海兩三倍的價格享受了品質(zhì)相近的服務，吃到了200日元一小碟不管飽的大米飯，狂跑兩公里只為尋個能扔包裝袋的垃圾桶，在公廁里用上了薄如蟬翼的透明廁紙，親身感受了“幽默老日”的一角——親身體驗后，才發(fā)現(xiàn)有些在國內(nèi)唾手可得的東西，并不理所應當。

其二，是和我合租的舍友某天晚上突發(fā)疾病，叫了救護車來，我前一腳還在和他聊天讓他別慌，后一腳救護車的藍光就在樓下閃起來了，全程還不到10分鐘——醫(yī)護人員們噔噔噔地上樓，輸液、心電圖、抬擔架一氣呵成。救護車，一整套檢查外加開藥，全都算在一起不過一千多出頭的費用，幾乎都被醫(yī)保賬戶全額報銷。

如果是在對岸阿美，以舍友那季付房租都得信用卡分三期的蕩氣回腸般的財政情況，怕不是直接就被斬殺了。

對了——舍友沒事，最后查出他是去成都出差，吃辣把肚子給吃壞了，得了急性腸胃炎，真菜。

我一直不喜歡所謂“社會主義巨嬰”這種稱呼，它顯得我們少見多怪，不能自理，但無法否認的是，我們的生活確實在很大程度上被兜著底。

舉個極端點的例子吧——前年差不多這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上火了個東西，叫“村民不疊被子被罰款10元”，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討論。這東西最開始被傳到網(wǎng)上時，很多人都質(zhì)疑罰款的權力從何而來，又為啥要管人吃飯、睡覺、上廁所。

但看到條例的出處時，人們卻又紛紛轉(zhuǎn)向了理解：該條例發(fā)布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普格縣，此地早期民風淳古，食不用碗碟，寢不席床鋪。而為了推進移風易俗，使當?shù)厝嗣撾x貧困，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罰款沒收也被全部用于為村民購置各類生活用品——買的時候也要注意，凳子馬扎不能買木的，要買鐵的，不然可能會被當柴燒了。

這種程度的扶貧舉措，只可能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一個你現(xiàn)在站立著的地方。在其他地方，這種深山多半被當作給原住民的所謂“保留地”，放他們祖輩在此自生自滅。

所以，假如你抬頭看看自己的“血條”，它可能并沒有大洋彼岸的一般人那么長，但在所謂的斬殺線前，其實已經(jīng)有人給你開好了“鎖血掛”——截至2020年，中國農(nóng)村全部的9899萬貧困人口完成了全部脫貧，832個貧困縣，12.8萬個貧困村，已全部實現(xiàn)摘帽。

與此同時，“鎖血掛”的威力還在隨著國民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進一步增強——在2009年及以前，中國的“貧困線”被定為年收入1196元的“基本溫飽標準”，次年，這一數(shù)字驟升至2300元的“穩(wěn)定溫飽標準”，即能夠保證每人每天1斤大米或面粉、1斤蔬菜、1兩肉或1個雞蛋，并保證必要的穿、住、教育、健康、通訊需求，并在此后不斷提高。

根據(jù)2025年廣東省民政廳發(fā)布的《2025年全省城鄉(xiāng)低保最低標準》及《關于做好2025年特困人員基本生活保障工作的通知》，省內(nèi)“一類地區(qū)”即廣州、深圳等地的低保最低標準已經(jīng)來到了每人每月1206元——也就是說，即便在一線城市靠領最低保障過活，也不會出現(xiàn)被“斬殺”的狀況。

在這里，人的生活始終有容錯的空間。

直到現(xiàn)在，牢A講述的那些吊詭故事仍然無法被完全地證實或證偽，煽風點火者和“辟謠者”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仿佛奸奇入侵現(xiàn)實宇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唯一真實的，只有你我彼此眼下的生活。

朋友們，Take care yourself, and be w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