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三月，柳絮像雪片一樣撲向渭水。秦王嬴政把最后一卷竹簡“啪”地合上，目光越過章臺宮的高檐，停在南方天際——那里云腳低垂，像一條沉睡的黑龍。

　　“滅楚，非王翦不可?！?/p>

　　短短一句，把這位年逾花甲的老將再次推到歷史聚光燈下?？蔁艄庠搅?，影子越長；王翦的影子，已經(jīng)占滿了整個戰(zhàn)國。

一、少年試刃：從頻陽牧童到鐵騎都尉

頻陽東鄉(xiāng)，黃土塬上，風(fēng)卷著牛羊的腥膻。十五歲的王翦把一根削尖的棗木杠子舞得呼呼作響，對面是鄰家一群半大牧童。別人放羊靠犬，他放羊憑一桿“木槍”，百步之外，擲刺羊耳，毫厘不差。

二十歲那年，他把羊群趕上咸陽道，正遇秦軍募兵。將軍蒙驁坐在高臺上，隨手?jǐn)S下一枚銅錢，令應(yīng)試者百步穿楊。王翦張弓搭箭，卻引而不發(fā)——他瞄的不是銅錢，而是銅錢背后那面隨風(fēng)鼓動的黑色軍旗。

“嗖！”

旗繩斷，玄旗裹銅錢一起落地。蒙驁愣了片刻，大笑：“小子好膽！入我軍中，先為百人將?！?/p>

從百人將到鐵騎都尉，王翦只用了三年。人們只記得他斬首七級、奪旗兩面，卻沒人看見他每晚在油燈下用樹枝在地上畫陣圖：哪處谷口可伏，哪處坡地可反殺。別人睡了他還在算，算敵，也算自己。

二、羽翼秦王：一場“沉默”的軍功章

嬴政即位時，王翦已升至裨將軍。呂不韋當(dāng)權(quán)，咸陽城夜夜笙歌，他卻自請戍北地，一守就是五年。

五年里，他只做兩件事：

——把匈奴打回陰山以北；

——把三十萬秦軍磨成一柄不露鋒芒的暗刃。

有人譏笑：“王翦只會修墻。”

他聽完拍拍手上的土，回營寫下一卷《守邊輯要》，扉頁只有一句：“墻在心中，不在山上?！?/p>

二十二歲的秦王在深夜讀到這句，披衣而起，連夜召見。燭影搖紅，君臣隔著一張地圖，手指在羊皮上沙沙游走。

“寡人欲并天下，將軍度幾年可成？”

“十年滅六國，一年平人心?！?/p>

“若用將軍，將軍要何物？”

“只要大王信臣，臣自當(dāng)還大王一個六合混同?！?/p>

那一夜后，咸陽宮多了一位不言語的“影子軍師”。王翦的軍功簿上，沒有寫他如何替嬴政策劃遠(yuǎn)交近攻，卻寫滿了“沉默”二字——沉默地練兵，沉默地繪圖，沉默地把一顆顆釘子敲進(jìn)六國最軟的那根骨頭里。

三、滅趙、破燕：用“慢”字訣碾壓天下

公元前229年，秦軍伐趙。王翦沒有走井陘險道，而是繞路太原，沿汾河徐徐而進(jìn)，日行三十里，比趙軍探馬還慢。

副將李信急得直跺腳：“將軍畏敵如虎？”

王翦笑而不答，只命人每日增灶一倍。十日后，趙將李牧遠(yuǎn)望秦營炊煙，誤判秦軍援兵大至，竟分兵守后路。

就在趙軍調(diào)兵當(dāng)夜，王翦突率三萬輕騎，一夜疾馳一百二十里，直插邯鄲西門。

城門開時，趙王遷還在寢宮聽曲子。

滅趙后，王翦又北征燕。易水河畔，燕太子丹派荊軻刺秦失敗，燕王喜倉皇北遁。王翦不追擊，只命人筑一道“哭墻”——把燕國陣亡將士的姓名刻于石上，立于易水南岸。

燕人痛哭，趙人沉默，秦人卻第一次感到：戰(zhàn)爭可以這么“慢”，卻這么“疼”。

四、伐楚大戲：六十萬大軍與一場“貪財”的表演

滅楚前夕，秦王召開廷議。

李信豪言：“二十萬足矣！”

王翦卻道：“非六十萬不可?！?/p>

嬴政皺眉：“老將軍怯邪？”

王翦伏地：“臣不敢怯，只愿一戰(zhàn)而竟全功，免使秦人再流血?！?/p>

話不投機(jī)，王翦當(dāng)場辭官，回頻陽“養(yǎng)病”。

第二年，李信兵敗城父，七都尉戰(zhàn)死，楚軍乘勝西進(jìn)。咸陽震恐，嬴政連夜駕快車奔頻陽。

月光下，王翦披一件舊羊皮襖，正在院中教孫子投壺。

“老將軍，肯為寡人一行否？”

王翦緩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大王若必用臣，仍非六十萬不可。且——”

“且何？”

“臣年邁，愿請美田宅園池甚眾，為子孫計(jì)?！?/p>

嬴政愣住，旋即大笑：“何足掛齒！”

于是，六十萬大軍出武關(guān)，王翦一路走一路“要錢要地”。部將蒙武臉紅：“將軍一世英名，奈何做貪鄙態(tài)？”

王翦低語：“秦王多疑，吾以兵權(quán)過重，若無所求，彼安能安寢？”

蒙武頓悟。

到了淮陽，王翦又下令全軍筑壘固守，日日殺牛犒士，卻不出戰(zhàn)。楚將項(xiàng)燕日夜挑戰(zhàn)，秦軍營門緊閉，只傳出陣陣肉香與賭博呼喝聲。

如此一年，楚軍士氣漸懈，項(xiàng)燕引兵東歸。王翦趁其半渡，揮軍追殺，一戰(zhàn)斬首十萬，直破壽春，俘楚王負(fù)芻。

捷報傳回咸陽，秦王大喜，詔書未至，王翦已交出兵符，單車夜返頻陽。

后人評曰：“王翦以六十萬兵滅楚，卻用‘貪財’二字，買得秦王一夜安眠，買得天下百年太平，此乃大廉若貪?！?/p>

五、急流勇退：把傳奇留在身后

頻陽原上，麥浪翻滾。王翦卸甲歸田，每日荷鋤灌園，閑來教村童射柳。

有好事者問：“將軍百戰(zhàn)百勝，何不著書立說，傳之后世？”

王翦笑指田間一行行韭菜：“韭菜春生秋割，割而復(fù)生。兵者亦如是，著之竹帛，便成死物；藏之人心，始有生機(jī)?！?/p>

公元前214年，王翦無疾而終，年七十三。秦王聞訊，輟朝三日，令天下同哀。

然而咸陽百姓發(fā)現(xiàn)，章臺宮外的功臣榜上，王翦的名字被刻在最低一層，字跡淺到幾乎看不見。

有人替他鳴不平，一位老卒卻說：“將軍一生，最怕的就是名字太高。他把自己藏進(jìn)泥土里，卻讓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從此睡得踏實(shí)。”

六、尾聲：黃土塬上，一株老柿樹

今天，頻陽原上仍有一株兩人合抱的柿樹，據(jù)說為王翦手植。每年霜降，柿子紅得像一簇簇小火炬，照得黃土發(fā)燙。

樹下石碑斑駁，字跡漫漶，只余一句：

“種樹人知何時歇，看山人怕不高峰。”

王翦把鋒芒收進(jìn)鞘里，把功名埋進(jìn)土里，卻把“進(jìn)退”二字，寫得比任何劍痕都深。

于是，兩千年后，我們?nèi)栽谥v他的故事——

講他如何慢吞吞地收割六國，如何笑瞇瞇地“勒索”秦王，又如何輕飄飄地轉(zhuǎn)身，把偌大的江山，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