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年逾花甲的梁宗岱，心中泛起久違的悔意。

他托人想見兒子一面，卻換來一句冷若冰霜的“梁先生”。

那一刻，他或許終于明白，錯過的從不是時間，而是那再也握不住的親情。

從一位橫掃詩壇的“南國才子”，到晚年孤影自憐的父親，他一生用才情追逐浪漫，卻也在風流背后，親手撕碎了一個原本完整的家。

戲臺上的紅顏，人世的因果，甘少蘇的回眸，沉櫻的離去，梁宗岱一生究竟有多少愛恨情仇？又為何與兒子到了這種地步？

風華正茂

廣東新會，梁家的宅院里，一人正端坐在藤椅上，而在他腳邊，一個面容清秀的小男孩安靜地聽著，目光卻牢牢釘在那本古籍上。

男孩年僅七歲，名叫梁宗岱。

或許從那時起，他便與詩書結緣，在儒學熏陶中扎下了他一生的根。

梁宗岱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儒士，學問淵博，而母親則出自望族。

生于書香門第的他，三歲識字，五歲成誦，八歲寫得一手好字，且出口成章。

家中客來，父親總喜歡讓他作詩助興，小小年紀的他總是思維敏捷，言辭不俗，已有“神童”之譽。

十四歲那年，梁宗岱考入廣州培正中學。

他加入了校內(nèi)的文學研究會，積極參與刊物編輯，投稿踴躍，筆耕不輟。

他的文風初期偏向古典，那些用詞講究、句式精巧的文章，讓人很難相信是出自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

漸漸地，梁宗岱在嶺南一帶的文學圈嶄露頭角。

彼時的中國正處在新舊更替、思想激蕩的年代，西方文化與東方傳統(tǒng)在這一代年輕人心中交匯碰撞。

梁宗岱雖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卻并不封閉，他對西方文學哲學日漸產(chǎn)生濃厚興趣，特別是法國象征派詩人的作品令他如癡如醉。

他開始以驚人的速度自學法語、德語、意大利語，只為讀懂那些原汁原味的詩句。

1924年，21歲的梁宗岱被保送至歐洲深造。

此后數(shù)年，他輾轉于各個知名大學，在學術與藝術的圣地里，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

也正是在巴黎的某個午后，他邂逅了那個女孩，安娜。

她是個典型的法蘭西姑娘，對東方文化懷著濃厚興趣。

他們一起讀波德萊爾的詩，一起聽馬勒的交響曲，一起在拉丁區(qū)的小巷里尋找最地道的法棍與紅酒。

他為她寫下了長詩，詩中盡是柔情驚艷，他為她取了一個中文名，叫“白薇”，是他心中最純凈的意象。

可惜，這段浪漫不過是一場未竟的夢。

“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山河破碎的消息如冷水潑心，喚醒了梁宗岱體內(nèi)那股深沉的民族血脈。

彼時，安娜與母親前往西班牙旅行，梁宗岱卻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寫滿淚痕的信，說自己必須回到祖國。

安娜無法隨他共赴戰(zhàn)亂的東方，他也無法讓自己的愛情凌駕于民族大義之上。

安娜歸來時，人已乘船遠去。

歸國之后，梁宗岱以“南國詩人”之名重新出現(xiàn)在中國文壇。

他在北大講授文學與哲學課程，課堂座無虛席，他講起莎士比亞與但丁如數(shù)家珍，妙語連珠，成為京城文化界新貴。

他主張“新詩不可太淺白”，反對“詩體大解放”中的庸俗傾向，成為當時新詩界的重要批評聲音之一。

他的文字如夜雨灑窗，意象豐盈，氣質孤傲。

他既是學者，又是詩人，更是一個時代風骨的象征，他的過去如藤蔓糾結，而他的人生剛剛揭開那最燦爛的一頁。

才女沉櫻

1931年，京城的文學沙龍上燈火通明，也就是在這里，梁宗岱第一次看見了沉櫻。

她坐在一角，靜靜聽人談詩論詞，偶爾也參與幾句，言辭犀利又不失分寸，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

梁宗岱站在人群中，目光卻在她身上停駐良久。

沉櫻不是等閑之輩，她出身山東，骨子里帶著北方女子的豪爽和倔強。

她的文章筆調清雋，兼有詩意與力道，曾被魯迅、茅盾等人推崇。

在這場聚會上，兩人因為文學相識，也因思想共鳴而互生好感。

或許是命運作祟，或許是才情的交融太過自然，他們很快便墜入愛河。

1934年，梁宗岱和沉櫻結婚了，那時他是北大知名教授，她是文壇受人矚目的女作家，這段結合可謂門當戶對，郎才女貌。

新婚之初，二人生活甜蜜，他們性格也互補，讓他們在最初幾年里如膠似漆。

后來長女梁思薇出生，家庭又添一份溫馨。

那時的沉櫻仍筆耕不輟，文章常見于《大公報》《文學》等刊物。

但理想總是短暫的，隨著孩子出生，生活開始起變化，柴米油鹽、尿布衣裳、夜里喂奶的苦與累，一點點將沉櫻從書桌前拖入鍋碗瓢盆之中。

丈夫的講義、稿紙和藏書仍堆滿書房，而她的寫作計劃、讀書筆記和文學理想，卻在反復的洗衣煮飯中被沖得模糊不清。

梁宗岱從未真正理解她的掙扎，他依舊沉浸于文藝世界，對沉櫻每日的辛勞視若無睹。

他相信妻子理應持家，文人的尊嚴在于“不為小事分神”，而沉櫻不愿將才情耗盡在鍋臺邊上，卻也在現(xiàn)實前無可奈何。

接著又有孩子出生，家庭負擔更重，沉櫻的生活徹底失衡。

她嘗試抽空寫作，卻常被孩子的哭聲打斷，稿紙堆了一桌，常常寫不到一段便不了了之。

看著同時期的女友人紛紛出版新書，參加筆會、走上講臺，而自己卻被困在四方小屋，她的焦慮逐漸攀升。

夫妻之間的分歧日漸顯著。

梁宗岱性情剛烈，遇事不喜妥協(xié)，而沉櫻口才犀利，敢言敢怒。

兩人爭執(zhí)不斷，從文學到孩子教育，從生活瑣事到理想信念，凡事皆可爭。

這樣的性格，使得他們的婚姻在激情褪去后，矛盾愈發(fā)顯露。

她不再是那個在文壇風華正茂的才女，也不是那個在沙龍里被梁宗岱一眼驚艷的女子。

她成了一位為了家庭四處奔波的母親，一個孤身在風雨中堅持理想的女人。

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縫隙太大，沉櫻終究無法兩全，而在那時的梁宗岱眼中，她的這份倔強卻成了“強詞奪理”。

而這，還不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間隙......

情陷梨園

1941年的廣西百色，梁宗岱再次踏上這片故土，是為了處理父親去世后留下的產(chǎn)業(yè)。

這一年，他和沉櫻夫妻二人因性情不合、理想各異，頻繁爭執(zhí)后，早已心生隔閡。

百色的日子清淡沉悶，他的神情愈發(fā)落寞。

梁宗岱的堂弟見他日漸沉郁，便勸他去看粵劇，散散心。

起初，梁宗岱一向對這類地方小戲不屑一顧。

但架不住堂弟一再勸說，又聽說那位“銅雀臺”的花旦甘少蘇演技絕倫，臺下人稱“哭戲一絕”，他終究抱著試看的心態(tài)，踏入了百色那座不甚寬敞卻人聲鼎沸的戲院。

網(wǎng)絡圖片

戲未開場，座無虛席，燈光暗下，鑼鼓初響，甘少蘇緩緩登場。

眉目如畫，一曲開嗓，婉轉動人，而臺下，梁宗岱看得出神。

散場后，梁宗岱沒有回家，他繞到后臺，借堂弟引見，與甘少蘇初次交談。

她卸下濃妝，卻別有一番清寂之美。

此后，梁宗岱幾乎夜夜赴劇場，甘少蘇的每一出戲他都不曾錯過。

他開始為她作詞題詩，戲后他常送她回住處，在月光下低聲細語，兩人間的界限被情愫一步步打破。

網(wǎng)絡圖片

情至深處，他不惜以三萬銀元巨款贖她身契，只為將她從那名為“鐘樹輝”的囚籠中解救出來。

此舉在當?shù)叵破疖幦淮蟛?，貴為北大教授、文化名人的梁宗岱，竟為一戲子大動干戈，甚至與軍官當街對峙，差點釀成命案。

很快，報紙登出了醒目的標題：“梁宗岱教授為一女伶大演全武行！”

民間更傳起順口溜：“甘少蘇，人比黃金重。”整個文壇一片嘩然。

消息傳至重慶，沉櫻如遭雷擊，彼時她腹中已有身孕，正為家庭的未來苦撐著日漸沉重的生活。

她未曾料到，一向清高自持的丈夫，會在自己身懷六甲之時，為一戲子淪為地方報紙的花邊新聞。

梁宗岱趕回重慶，低頭認錯，百般解釋。

沉櫻靜靜聽他講完，面無表情地說：

“你既動了心，就不要再回頭，我會帶走孩子，你也無需再解釋?！?/strong>

他頓時怒火中燒：“你太過分，我已賠罪至此！”

后來，梁宗岱獨坐窗前，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妻子，而是一段再也無法重來的歲月。

很快，他與甘少蘇登報結婚，公開宣告兩人的關系。

沉櫻則帶著兩個女兒和腹中的兒子，遠赴臺灣，自此與梁宗岱再無聯(lián)系，整整四十年。

情歸何處

沉櫻離開，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她未曾回頭，她不是被拋棄的妻子，而是帶著三個孩子，挺身獨闖新天地的母親。

離開梁宗岱之后，沉櫻在臺灣投靠妹妹，暫住在狹小的屋子里，這便是她帶著子女落腳的新起點。

生活的艱辛沒有打倒她，相反，她靠著一身教書育人的本事，在中學里謀得一份教職，白日講臺上傳授英文，夜晚伏案燈下批改作業(yè)、照料三個孩子。

“若非執(zhí)念深重，又何苦風雨兼程。”

歲月荏苒，沉櫻三子女漸漸長大，她不曾再婚，她不愿在孩子心中埋下仇恨的種子，卻也無意修補那道裂痕。

她讓孩子們在獨立自由中長大。

與此同時，遠在廣西的梁宗岱也在慢慢老去，甘少蘇離開戲臺后，一改往日的悲劇形象，甘心做起照顧梁宗岱起居的主婦。

她將這個曾為她背棄世俗的男人視作全世界，對他百般順從，溫言軟語從未停歇。

只是，這樣的知己，卻無法為他延續(xù)血脈。

結婚幾年后，梁宗岱才知甘少蘇因年少時受創(chuàng)太深，早已失去生育能力。

1976年，梁宗岱病情漸重，暮年的身體不再硬朗，那些年少時的意氣風發(fā)，如今只?；貞洝?/p>

他開始頻頻提起沉櫻與三個孩子，尤其是那個從未謀面的兒子，梁思明。

他派出好幾位舊友、親屬，輾轉找到沉櫻在臺灣的住址，托人帶信，請求能見一面兒子，不求原諒，只盼相見。

沉櫻接到信時，只是沉默良久，她沒有拒絕，也沒有鼓勵，只對孩子們說：

“你們的父親想見你們，去不去，由你們自己決定?！?/strong>

最終，兩個女兒梁思薇梁思清覺得再見一面，她們想知道，那個被母親默然提起，卻從不加責難的“父親”，到底成了怎樣一個人。

見到兩個女兒那一刻，梁宗岱淚流滿面。

那之后，他常常寫信給兒子梁思明，字字句句皆是懺悔。

但，梁思明卻始終未曾回信。

1982年，有親屬專程赴臺，轉達梁宗岱彌留之際的心愿，見兒子一面。

梁思明卻冷冷地說：“他負我母親一生，拋棄我們四十年，如今才想起親情，大可不必了。”

那句“梁先生”，將血脈親情生生割裂成一紙陌生。

1983年11月，梁宗岱病逝廣州。

那些才情橫溢的篇章里，夾著無數(shù)未寄出的家書，那些風光無兩的年少夢里，藏著最深的悔痛。

他曾試圖以愛填補愧疚，卻終究換不來兒子的原諒，人生，他終究沒寫出圓滿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