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三年臘月二十三，雪落得細(xì)，檐角掛著白痕，程府后堂悶出一層潮，赤檀榻上躺著老將，胡子花白沾著藥渣，胸口一上一下像壞了的風(fēng)箱，人全退下，只留長子守在床沿，門掩住，指節(jié)扣住兒子手腕，指甲陷肉，氣息壓低，“鐵牛，阿爺要說的，不是分田置屋，是國里的事，也是程家的氣脈”，一句一句往外拖，眼睛亮得像燈芯燃盡前那一閃，手抬起，三根指頭抖著，“記著，離‘那個人’三步之外，他忍了三朝三十五年，一旦翻臉，連我都差點栽進(jìn)套里”。

鐵牛以為說的是家底，話還沒出喉嚨，老程先咳出黑血，掌心一筆寫下一個字，墨也沒有，指尖涼，字嵌進(jìn)皮里——“李”，眼睛不合，像要把這個字按住不讓飛，心口像被冰刺了一下，姓李的宗室一大串，真能讓阿爺在這時候提防的，只剩那位被叫“書蠹”的**“河間王”**，李孝恭遺腹，名叫李晦，三十年不掌兵，不上朝堂，只收琴書，笑意總在嘴角，退半步讓一步，像與世無爭，程家老子心里清楚，真正的鋒刃，往往躲在舊鞘里。

事再往回翻，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門那一夜，宮墻下血腥味蓋住松煙味，老程彼時守北門，眼角瞟見青衫少年挾著一張無弦琴從角門掠過去，衣角沾血，躬身稱給太子送琴的樂工，號角一響，人得去護(hù)主，回頭已尋不見影，十五歲的李晦，從那夜里縫了條生路出來，太子與齊王的事被寫進(jìn)史冊，少年被收在宗正寺，活到晨霧散開時，琴里有無密詔，有無兵符，沒再有人問。

貞觀三年，九成宮避熱，山風(fēng)過營，老程夜巡，走到后山，溫泉瀑布轟在石上，看見那少年坐在水霧里，拿一張新琴，把弦一根根拆下，按宮商角徵羽排回來，手很穩(wěn)，指節(jié)修長，眼神冷靜，像老狼看雪地的腳印，老程當(dāng)作沒見，回帳把話記在《隨軍錄》邊角，“此子忍得住斷弦，也忍得住斷人頭”，那頁用火漆封住，到了今日才被他又打開。

讓人背脊發(fā)涼的，是永徽四年那樁無頭案，長孫無忌與褚遂良明爭暗斗，長孫府書吏三十余人喉口見血，地上沒有腳印，血墻上吊一只烏鴉，線頭從梁上垂下來，去大理寺翻城里的蛛絲馬跡，只剩烏鴉爪上纏著一根細(xì)絲，來自河間王府匠房，名叫“焦尾冰弦”，李晦在終南山，說養(yǎng)疾，寺里僧眾能出面說話，老程那時任右武衛(wèi)大將軍，奉命協(xié)查，進(jìn)王府時他披發(fā)赤足，拿同一型號的弦給一只折翅的鴿子接骨，嘴里哼著《幽蘭》，水一樣的調(diào)子在廊下轉(zhuǎn)圈，老程只拱手，出門回府，把密折上了路，沉在水里沒再回音，那一刻明白，線頭已經(jīng)綰進(jìn)太極宮。

顯慶元年，出兵西突厥，是老將最后一次掛甲，副將王文度傳一道假旨，結(jié)方陣緩行，雪地里拖著輜重，機(jī)會滑過去，三萬人凍餓，回到長安，王文度問斬，案底翻到前夜，有人送來錦盒，盒里一截斷弦，紙片上一個“程”字，老程當(dāng)庭認(rèn)責(zé)，自請削爵，心里明白，這是提醒，手再伸出去，下一次斷的就不是琴弦。

人到末路，話得說完，桐木匣從床下取出，里面一張舊紙，名冊一列往下寫，長孫無忌，褚遂良，于志寧，韓瑗，來濟(jì)，名字后都劃了朱叉，最底下空著一格，用鉛筆寫了“程知節(jié)”，后面還沒落勾，鐵?？粗埫姘l(fā)涼，父親的名字早在上面，只差收口那一下。

規(guī)矩也交代清楚，李晦會送琴到靈堂，琴沒有弦，那是確認(rèn)獵物已靜的記號，琴一到，立刻上表辭去千牛衛(wèi)將軍，府里兵書鎧甲馬料清冊一并上交兵部，家口搬回東阿，十年不踏進(jìn)長安一步，“離他三步之外”，這句話在屋檐底下回蕩。

前堂忽然傳聲，門吏報進(jìn)來，“河間王晦，奉旨吊唁，獻(xiàn)琴一張”，老程瞳孔放大，血噴在錦被上，五指扣住兒子的臂，低聲催，“快走，從后門走”，鐵牛又折回一步，想攙起父親同行，老將把他推開，身子從榻沿滑下，重物落地，耳邊貼著一句話，像一把釘子釘進(jìn)木梁，“莫讓程家，做他最后一根弦”。

鐵牛推開壁后暗門，腳下打滑，雪從縫里灌進(jìn)來，靈堂那頭傳來一聲空響，“錚”，無弦琴被撥了一下，屋脊上的光被割成兩截，人不回頭，雪粒打臉，冷得清醒，背后有一段低聲吟唱，“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fēng)”，音色溫潤，是李晦。

十日之后，朝廷下詔，盧國公程咬金薨，輟朝三日，追贈驃騎大將軍、益州大都督，陪葬昭陵，同日程家長子以哀毀為由，請解一切官署，舉家返山東，高宗溫旨慰留，準(zhǔn)其所請，賜黃金二百斤，絹布六百段，史官把這些寫在竹黃上，靈堂里那張琴沒有入史，城里再沒有人見過程鐵牛。

先天二年，李隆基在潞州舉事，韋后被誅，程家后人獻(xiàn)出《程氏家藏錄》，紙頁里把李晦的軌跡一條條釘?shù)谜R，永徽末年已被高宗暗授毒酒，身沉渭水，外頭報的是暴卒，執(zhí)行密令的人叫高延福，后來成了權(quán)重的宦官，少年時在河間王府做琴童，藝名寫在箋角，叫“小弦”。

到這一步，臨終那句囑托有了形狀，老程讓兒子提防的，不是一人一名，而是藏在琴弦后的手，鋒口不露，磨得極細(xì)，世人后來給它取了個稱呼，叫**“皇家無情刀”**，李晦能忍三十五年，網(wǎng)還沒合攏，就被更大的手指輕輕一捻，線頭沒了，鐵牛用十年安靜，把一家子從風(fēng)口處挪開，把話留給后人聽，在權(quán)力的樂譜里，最讓人忽視的不是高音，不是強(qiáng)拍，而是那根看起來永遠(yuǎn)不會被撥動的——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