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二歲那年辭職,是在一個周四的下午。

人事主管讓我簽字的時候,我看見窗外有只麻雀停在空調外機上,歪著腦袋看我。我在那張表格上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手很穩(wěn)。二十三年的工作,就這么結束了。我甚至沒覺得特別難過,只是有點恍惚。

兒子打電話來的時候,聲音里帶著那種小心翼翼:"媽,我和曉雯商量過了,孩子出生后您能不能幫我們帶一段時間?"

我當時在收拾辦公桌,聽到這話,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

"你們請不到保姆?"

"請是能請到,但是……"他頓了頓,"我們還是覺得您帶更放心。"

我沒說話。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他又補了一句:"您放心,我們每個月給您補貼。"

補貼。這個詞讓我突然覺得有點可笑,但我沒笑出來。我說好,然后掛了電話。

老伴那天晚上回來,我跟他提這事兒,他只說了句:"辭就辭了,反正你也快退休。"然后就去書房了。我站在廚房里切菜,刀起刀落,很有節(jié)奏。切到一半,忽然想起來,我還有八年才退休。

孫女出生那天,我在產房外面等了十二個小時。曉雯疼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她媽媽握著她的手,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我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著墻上的鐘一圈一圈地轉。

孩子抱出來的時候,小小的一團,皺巴巴的。護士遞給我,我接過來,手有點抖。不是激動,是害怕。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小東西接下來的日子,要完全依賴我了。

前三個月是最難熬的。孩子半夜醒四五次,我每次起來沖奶粉、換尿布,動作都很輕,怕吵醒隔壁屋的兒子和兒媳。有天凌晨三點,我抱著孩子走來走去,她就是不睡,一直哭。我站在客廳里,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突然覺得特別累。

那種累不是身體上的,是別的什么東西。

兒子和曉雯早上七點出門,晚上八點到家。他們進門第一件事是洗手換衣服,然后逗孩子玩一會兒。曉雯總會問:"媽,今天寶寶怎么樣?"我說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她就笑,說那就好。

有次孩子拉肚子,我抱著她去了趟醫(yī)院,回來已經是下午五點。我給曉雯打電話,想讓她早點回來,結果她說公司有個會,走不開。我說行,那我自己看著。掛了電話,我看著懷里睡著的孩子,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半年后的一天,我?guī)Ш⒆尤バ^(qū)花園曬太陽。碰見以前的老同事,她看見我推著嬰兒車,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喲,當奶奶了啊。"

我說是啊。

她說:"挺好的,含飴弄孫,享清福了。"

我笑了笑,沒接話。她又說了幾句,就走了。我坐在長椅上,看著孩子在嬰兒車里睡覺,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軟軟的,暖暖的。那一刻我想,算了,就這樣吧。

轉折來得很突然。

那天晚上,我在廚房做飯,聽見客廳里曉雯在打電話。她聲音不大,但廚房門沒關,我聽得很清楚。

"……對啊,讓婆婆帶著呢。"

"還行吧,反正她也沒工作了,閑著也是閑著。"

"什么付出?她帶孫女不是應該的嗎?我媽當年還幫我姐帶過呢。"

我手里的鏟子停住了。鍋里的油滋滋作響,濺起來燙到了手背,我也沒動。

"而且說實話,她自己愿意的啊,我們又沒逼她。我們每個月還給她兩千塊呢,夠意思了吧?"

兩千塊。我辭職前的月薪是八千五。

曉雯還在說話,但我已經聽不清了。我關了火,站在廚房里,看著窗戶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外面天已經黑了,玻璃上只有一個黑影,看不清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老伴打著呼嚕,我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我想起很多事。想起我剛工作那年,每天擠公交車,站一個小時到單位。想起我升職的時候,主任拍著我肩膀說,小李,好好干。想起我兒子小時候發(fā)燒,我抱著他跑去醫(yī)院,他燒得迷迷糊糊,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服。

我以為那些都過去了。原來沒有。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起來給孩子沖奶粉。曉雯從房間出來,看見我,笑著說:"媽,早啊。"

我說早。然后繼續(xù)手里的活兒。

她走過來,看了眼孩子,說:"昨晚睡得好嗎?"

我說還行。

她又說了幾句什么,我都隨口應著。她好像沒察覺出什么,很快就去洗漱了。我抱著孩子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很陌生。

這種陌生感一直持續(xù)到一個月后。那天我?guī)Ш⒆尤ゴ蝾A防針,醫(yī)生問我:"你是孩子的什么人?"

我說我是奶奶。

醫(yī)生點點頭,在表格上寫了什么。我看著她的筆在紙上移動,想起曉雯那天晚上的話。閑著也是閑著。應該的。

我抱著孩子走出醫(yī)院的時候,天氣很好,陽光暖洋洋的。孩子剛打完針,哭得很兇,臉漲得通紅。我拍著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很有節(jié)奏。她慢慢不哭了,抽抽搭搭地,小手抓著我的衣領。

我站在醫(yī)院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突然很想哭。但我沒哭。我只是站在那里,抱著孩子,站了很久。

后來我跟兒子說,我想找份工作。他愣了一下,說:"媽,您不是說要幫我們帶孩子嗎?"

我說我可以白天帶,晚上你們回來我就去上班。他皺著眉,說那怎么行,您多累啊。

我看著他,突然想問,那我這半年多不累嗎?但我沒問。我只是說,我想試試。

他沒說話,轉頭看了眼曉雯。曉雯也沒說話。

最后還是我自己做了決定。我找了份超市的夜班工作,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工資不高,三千塊,但我覺得挺好。

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我穿著超市的工作服,站在貨架前整理商品。有個顧客問我在哪,我很禮貌地告訴她。她說了聲謝謝,我說不客氣。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又活過來了。不是為誰,就是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