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風吹到榆樹村溝口還帶著寒意，霧氣掛在山腰不散，張中如趴在土坡后面三個小時，駁殼槍的握把打著汗，瞄準鏡里一隊日軍的靴子踩在碎石上發(fā)出干脆的響動，前頭那條軍犬吐著舌頭在嗅，“打”，他吐出這一個字，手榴彈在山谷里炸開，塵土蒙住了路，槍聲貼著耳膜飛，戰(zhàn)士們把被搶走的糧袋扛回到溝邊，再往回沖一截把被拖走的擔架搶出，太陽爬到正午的時候子彈從斜后方鉆進來，穿過胸膛在后背噴出血霧，他整個人一歪倒在石頭邊，駁殼槍磕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手還扣著扳機護圈沒有松開，衛(wèi)生員撲過來把他的頭扶起來，嘴角的血沫一串接一串往下掉，氣息重得像被石頭壓住一樣。

“營長不能死”，兩個年輕戰(zhàn)士把步槍搭成擔架，肩膀一前一后扛著往山后跑，山道狹窄又陡，腳下都是碎石和樹根，每一次顛簸他的胸口像被撕開，牙關緊咬沒有發(fā)聲，路過泉眼，衛(wèi)生員想把水往傷口上潑，他擺了擺手，水留給前頭的傷員，他說我還扛得住，誰看都覺得這口氣撐不過夜里。

山口盡頭的石洞里藏著后方醫(yī)院，李大夫摸到他的胸口，臉一下沉下來，說子彈擦著心臟掠過，胸腔里積血已經壓住了肺，必須立刻開刀，洞里沒有麻藥，只有一把剛在開水里滾過的手術刀和幾卷粗布，木板抬進來，他被布條捆在上面，嘴里咬住墊了布條的槍管，“動手，別管我”，手術走了兩個時辰，軍裝被血染透，木板下滲出一圈深色，鑷子伸進去夾出碎骨片，他渾身的肌肉一起繃緊，額頭青筋突起，咬得布條都裂開，旁邊的護士轉過身擦眼睛，等他醒過來，第一句話蹦出來的還是那個關節(jié)，“敵人退下去了沒有”。

外頭的搜山聲到了山腳，醫(yī)院收拾著撤，腳步踩得很輕，張中如被攙到村口的土墻邊，安到王大娘家后的炕上，王大娘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雞抓出來燉了湯，鍋里的油花一圈一圈在冒，小孫子蹲在門檻上盯著鍋沿吞口水，他把雞肉夾起來往孩子的碗里推，王大娘把他的手按回去，說營長是救命恩人，孩子不缺這口，湯端起來先讓他喝一口暖暖身子。

半個月的風頭過去，體溫卻上去了，傷口糜爛出腥甜的味道，胸腔里的痰一口比一口重，李大夫又趕過來，手里的器械只有那幾樣，還是得開，布條沒綁，他伸手去抓王大娘的手，手指用力到指甲陷進老人的掌心，牙關緊到發(fā)抖，屋里安靜得只聽見刀刃碰在鑷子上的金屬聲，他沒叫一聲，出了汗，衣襟貼在傷口上。

天一亮王大娘就上山，草尖上滿是露水，她采回來的草藥在石臼里搗成泥，敷在他的胸口，味道苦得能把舌頭麻住，藥一貼上去又辣又燙，他笑著說這比子彈好受多了，屋檐下曬著紗布和夾板，太陽積累了幾天的熱，慢慢往身體里滲，他的腿能落地，手能扶著門框站起來，在院子里挪著步走一個來回。

秋天的風把玉米葉子吹得嘩嘩響，他能上路了，走之前把自己的駁殼槍放進王大娘孫子的懷里，又把組織發(fā)的津貼塞進王大娘的手里，老人搖頭往回推，他膝蓋一彎跪在地上，額頭碰在地上發(fā)出悶響，“大娘，是再生父母”，站起來的時候眼睛很亮，步子直直地往前，回到部隊，領導看他傷口還在滲血，想把他調到后勤，他把話放在桌上，“我是營長，就站在前頭”，一次一次伏擊里他都往前壓，戰(zhàn)士擔心他，他拍著胸口說，“這一槍沒要我的命，是讓我再多消滅幾個敵人”。

冬天到了，蔚縣城頭的旗子換了幾次顏色，城外的炮聲一陣一陣貼著土坡滾過來，他身邊一聲炸響把整片地皮掀起來，彈片擦著胳膊走，舊傷連著新傷一起疼，身子直不起來，他握著望遠鏡的手沒有松，安排火力點，指著城門上的射孔讓機槍壓住，不往后撤，直到城里傳來合攏的號聲，戰(zhàn)士們把他架起來往后場抬。

胸腔的傷在后頭的歲月里反復發(fā)作，把他送到延安，營房里多的是熟悉和不熟悉的臉，醫(yī)生讓他慢慢養(yǎng)，他把時間攥在手心里，翻出一個個小本子，把山溝里的經驗拆開寫，合在一起又整理成句，封皮上寫了四個字，《伏擊戰(zhàn)戰(zhàn)術要點》，新兵坐在土臺上聽，他拿根木棍在地上畫線，講到哪一處把木棍在土上敲一下。

抗戰(zhàn)過去，新的戰(zhàn)事接著來，他把槍背上，把隊伍帶到下一個陣地，解放戰(zhàn)爭的河流和山路記在腳上，抗美援朝的冰雪和炮火印在眼底，他胸前那條長長的疤一直在，洗澡的時候摸到那道硬硬的隆起，像一條繩子拉著他回去，看見溝口的石頭和路，看見密集的火光像雨點砸下來。

一九五五年的授銜，胸章一枚一枚地掛，軍銜叫做大校，有人把當年那場伏擊拉出來問他有沒有想過倒在榆樹村，他笑了一下，說想過，人都怕疼怕死，身后就是鄉(xiāng)親們，不能退，這句話跟著他走了很久，走到不同的營地和不同的會議室，變成一條被人記下來的線。

建國后的日子穩(wěn)穩(wěn)當當，他沒有把王大娘忘掉，一九五六年回去找到了那扇門，門檻磨得更低，老人頭發(fā)白了，孫子手里拿著當年他留的槍模，見面的時候話塞在喉嚨里說不出，只用手把他的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他把老人接到身邊，安排吃住，照顧到閉眼的那一天，家里人和部下在飯桌邊聽他講，他說得最直白的一句是，“這條命是鄉(xiāng)親給的，是黨和人民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