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著銀行卡走出柜臺的時候,手指有點(diǎn)發(fā)抖。

不是怕,也不是心疼,就是那種把一件事徹底做完的虛脫感。三十二萬,是我和老伴這些年全部的積蓄�，F(xiàn)在卡里只剩下四千塊,連個零頭都算不上。

柜員是個小姑娘,看我愣在那兒,問我還有什么需要幫助的。我搖搖頭,把卡裝進(jìn)錢包最里層,出門的時候腿有點(diǎn)軟。

兒子結(jié)婚要買房,這事本該高興�？晌腋吲d不起來。

倒不是不愿意給錢。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從小到大,該給的我都給了。只是這次不太一樣——錢給了,房產(chǎn)證上沒我們的名字。兒媳婦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這樣,父母出錢是應(yīng)該的,但房子得寫小兩口的名字,干凈利落,以后也不會有糾紛。

兒子在旁邊點(diǎn)頭。我看著他,突然覺得陌生。

但我還是把錢給了。老伴勸我別多想,說現(xiàn)在確實(shí)都這么做,我們老思想跟不上了。我沒說話,只是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盯著天花板上那道裂縫看了一夜。

房子買在南邊新區(qū),一百零八平,兩室兩廳。裝修是兒媳婦的媽媽出的錢,據(jù)說花了二十萬。我去看過一次,全是我叫不出名字的牌子,連馬桶蓋都是日本進(jìn)口的。

兒媳婦領(lǐng)著我參觀,語氣里帶著那種讓人不太舒服的熱情。她說這個沙發(fā)是真皮的,那個吊燈是設(shè)計師款,廚房的櫥柜是德國工藝。我點(diǎn)頭,說好,心里想的是我們家那套三十年的老房子,連個像樣的抽油煙機(jī)都沒有。

"媽,您覺得怎么樣?"兒媳婦問我。

我說挺好的。

她笑了,說那當(dāng)然,畢竟是我們自己的家,肯定要弄得舒服點(diǎn)。

自己的家。我聽見這四個字,胸口悶了一下。

婚禮辦得很體面,酒店定的是市里最好的那家。我和老伴坐在主桌,兒媳婦的父母坐在對面。他們穿得很講究,說話聲音不大,但每句話都讓人覺得有分量。

喝酒的時候,兒媳婦的父親跟我碰杯,說以后孩子們要是有什么難處,咱們當(dāng)父母的還得多幫襯著點(diǎn)。我說那是自然的。他又說,不過現(xiàn)在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咱們老人啊,該放手就放手,別管太多。

我端著酒杯,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婚后半年,兒媳婦懷孕了。兒子打電話來,說讓我過去照顧。我當(dāng)時正在家里腌咸菜,聽見這話,手上的活停了。

我問兒子,你媳婦的媽呢?

兒子說,她媽身體不太好,爬不了樓。

我沒多想,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去了。到了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照顧,就是做飯、打掃、洗衣服。兒媳婦每天睡到自然醒,起來吃我做好的早飯,然后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jī)。

我不是計較這些的人。懷孕本來就辛苦,我能理解。只是有時候看她那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

有一天我燉了雞湯,端給她的時候,她嘗了一口,皺著眉說太油了,讓我重新做。我愣了一下,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沒有,就是不想吃這么油膩的東西。

我把湯端回廚房,倒進(jìn)水槽里,看著那些油花打轉(zhuǎn),突然很想回家。

但我沒走。兒子每天加班到很晚,回來倒頭就睡。我心疼他,覺得自己多做點(diǎn),他就能輕松點(diǎn)。

孩子生下來那天,我在產(chǎn)房外等了六個小時。出來的時候,護(hù)士抱著孩子,兒子跟在后面,臉上全是笑。我湊過去看,是個男孩,皺巴巴的小臉,哭聲很響。

兒子說,媽,辛苦你了。

我說不辛苦。

月子里我?guī)缀鯖]睡過整覺。孩子兩個小時吃一次奶,我得起來熱奶瓶、換尿布、哄他睡覺。兒媳婦說她要休息好才能有奶,所以晚上的事都是我在做。

我沒意見。帶孩子本來就是這樣,我自己也是這么過來的。

滿月那天,兒媳婦的父母來了,帶了很多東西。他們抱著孩子,臉上的笑容跟兒子當(dāng)時一模一樣。兒媳婦的媽媽說,這孩子長得真好,隨他們家。

我站在旁邊,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吃飯的時候,兒媳婦說,媽,等孩子再大點(diǎn),您就可以回去了。我們自己能照顧。

我夾菜的手頓了一下。

她接著說,您和爸年紀(jì)也大了,該享享清福了。老是在這兒忙活,我們心里也過意不去。

我看著她,想說點(diǎn)什么,但最后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天晚上,我跟老伴通電話。他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快了。他又問我累不累,我說還好。掛了電話,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著這個裝修精致的房子,突然覺得很冷。

回家的前一天,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兒媳婦正在臥室里跟她媽媽打視頻。我聽見她說,終于可以送走了,這些天真是憋死我了。

她媽媽問,怎么了?

兒媳婦說,也沒什么,就是老人嘛,做事慢,說話也說不到一塊去,看著就煩。

我站在門口,手里拿著要裝進(jìn)箱子的衣服,一動不動。

她接著說,不過也沒辦法,畢竟出了錢,該給的面子還是得給。現(xiàn)在孩子生了,也算完成任務(wù)了。

我轉(zhuǎn)身走回客廳,把衣服胡亂塞進(jìn)箱子。手在發(fā)抖,眼睛也有點(diǎn)模糊。

第二天兒子送我去車站。路上他問我,媽,您是不是不高興?

我說沒有。

他說,我媳婦那人就是嘴快,您別往心里去。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建筑,說,我知道。

到了車站,他要幫我拿箱子,我說不用。他站在那兒,張了張嘴,最后什么也沒說。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見他還站在站臺上。我沒有揮手,只是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那些越來越遠(yuǎn)的風(fēng)景。

老伴在家門口等我,看見我就問,累壞了吧?

我說,還行。

他說晚上給我做我愛吃的紅燒肉。我點(diǎn)頭,走進(jìn)那個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突然覺得這里才是我的地方。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伴說,兒子打電話來了,說讓咱們有空就過去看看孫子。

我嚼著飯,沒說話。

他又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搖搖頭,說,沒有,就是有點(diǎn)累。

其實(shí)我想說的是,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掏空積蓄買來的,從來不是他們的感激,而是我自己的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