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12日清晨，凜冽寒風裹挾著哀號掠過北京長安街。天剛蒙蒙亮，身著深色大衣的李鵬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肅立良久。周恩來逝世后的悼念隊伍排成黑色長龍，燭火搖曳，哭聲斷斷續(xù)續(xù)。那天的場景日后被許多人提起，外界也再次把目光投向這位年輕部長——“周總理的學生”“周家的養(yǎng)子”等說法滿天飛。時隔近四十年，他才在《李鵬回憶錄》中給出了清晰的答案，不過這答案要追溯到1931年春天。

1931年2月，上海。28歲的李碩勛行色匆匆，臨行前趕赴法租界霞飛路一家小樓與周恩來碰頭。短暫交談里，李碩勛主動請纓趕赴廣西紅七軍。周恩來拍著他的肩膀：“放心干，家里交給組織照顧?！闭l也沒想到，僅數(shù)月后，李碩勛在上海被捕犧牲。那一年，他的兒子李遠芃——也就是后來改名李鵬——剛滿兩歲，尚且對父親的音容笑貌沒有完整記憶。

父逝、家散、局勢動蕩。1935年冬，寡居的趙君陶帶著孩子輾轉香港，肚里還懷著女兒李愛群。她在香港靠翻譯零活維持生計，卻始終惦記內地的親友。1938年日機南下轟炸港島，趙君陶被迫離開，帶著一兒一女回到成都投靠親戚。李鵬在四川省實驗小學讀書，成績尚可，但常常走神——他對父親只有一個模糊的烈士稱呼，沒有人教他如何面對失怙的空洞，直到那年夏天一封信打破平靜。

1939年6月的一個午后，氣溫逼近三十度，李鵬收到姨媽趙世蘭的便條：“家里來了貴客?！彼贝掖彝亿s，推門便看見一位身著素色旗袍、說話嗓音清亮的女士。對方張開雙臂，“蘭蘭，快到阿姨這兒來?！蹦锹曇敉钢H昵。李鵬愣了幾秒才回過神——來客是鄧穎超。廂房里很快傳出輕聲對話：“孩子頭上的紗布怎么回事？”“上周空襲，慌亂中摔的，不礙事?！编嚪f超輕嘆一口氣，隨即提出希望把李鵬帶到重慶與母親團聚。姨媽當晚做主點頭。

成都到重慶不過三百多公里，可在戰(zhàn)火年代，兩人足足奔波兩晝夜。鄧穎超沿途指著破損的橋梁向李鵬解釋“炸點”、“加固”，孩子睜大眼睛，好奇又緊張。抵達曾家?guī)r50號時已是黃昏，四合院青磚灰瓦，門口沒有氣派門樓，只有灰色門禁和警衛(wèi)。李鵬暗暗嘀咕：這就是傳說中的“周公館”？他沒等來主人，因那段時間周恩來已赴延安。母子久別重逢的擁抱，沖淡了少年心中的疑問。

真正和周恩來見面在1940年初。那天下午，重慶陰雨綿綿。周恩來見到個頭竄高的李鵬時，笑著拉住他的手：“像你父親，眼神尤其像?！睂υ捄芏?，卻異常溫暖。周解釋了延安學員招收計劃：讓烈士子弟到革命后方接受系統(tǒng)教育。李鵬沉默片刻，抬頭回答：“我愿意去。”回答干脆。幾天后，他在周公館等待啟程，周恩來拿出當天《新華日報》要他朗讀社論。少年讀到生字會停頓，周隨手寫下筆畫示范，并伸手點點他的背脊：“坐直，別駝背?！崩铢i記住了那只溫熱的大手。

1941年春，李鵬抵達延安自然科學院預科班。一句流傳極廣的“孩子們，延河水是可以直接喝的”讓他對陜北黃土多了親近。延安的兩年里，他多次在窯洞聽到周恩來作形勢報告，鄧穎超把僅有的紅棗和黃米饃掰半分給孩子們。李鵬后來回憶：“那種親切，并非血緣，而是革命同志的情誼?！?/p>

抗戰(zhàn)勝利后，李鵬赴蘇聯(lián)留學，再回國已是1955年。彼時他年僅27歲，卻已擔任東北某大型發(fā)電廠副總工程師。1962年8月，周恩來率代表團視察遼陽發(fā)電廠。李鵬恰好調往沈陽，錯失迎接?？偫韱枺骸皬S里那位李鵬怎么不在？”工人回答“已調沈陽電力局”。周點頭：“好苗子，別荒廢了?！?/p>

幾天之后，沈陽鐵西區(qū)一間普通會客室里，兩對夫婦圍坐簡陋圓桌。桌上僅幾盤素菜、一條紅燒鯉魚、小米飯一盅。鄧穎超端起米飯，半打趣半認真：“吃小米，記得延安?！崩铢i與妻子朱琳立即起身敬酒。飯后，周恩來囑托：“干電力是國家命脈，設備質量、技術指標都要盯緊，別怕難。”他拍了拍李鵬肩膀，好像又回到重慶的那個雨夜。

時間往前跳到1976年。周恩來逝世，鄧穎超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全國政協(xié)和婦聯(lián)工作。李鵬每逢假日都會拎著水果、點心帶孩子去探望。趙煒后來回憶：“總理離世后，來得最勤的就是李鵬一家?！?992年7月鄧穎超病重，李鵬三次推開病房門探視。最后一次，鄧穎超握住他的手，聲音斷續(xù)：“要……照顧好電力工業(yè)?！痹趫鲎o士忍不住紅了眼眶。

外界關于“養(yǎng)子”之說仍未消停。有人甚至編出“周總理秘密收養(yǎng)李鵬”的橋段，細節(jié)繪聲繪色。一時間，茶館、長途汽車站、軍營里都有人談論。2014年，《李鵬回憶錄》面世，他在第十四章提到這段關系?！皠e人說我是周總理的養(yǎng)子，不正確。我與他們的關系，就是老同志與烈士后代的關系?！倍潭倘畟€字，基本蓋棺定論。

值得一提的是，這番澄清并非出于推脫，而是對歷史負責。周恩來、鄧穎超曾照顧上百名烈士子女：如郭蘭英的弟弟郭蘭修、劉英俊的妹妹劉愛民等，都在不同時間接受過物質或精神資助。李鵬只是其中之一。若以“養(yǎng)子”概念去限定這段關系，反倒窄化了周、鄧夫婦胸懷。

試想一下，如果周恩來當年沒有及時關照烈士遺孤，許多孩子很可能輟學謀生，甚至在烽火中走失。正是那股“代父執(zhí)鞭”的擔當，才讓他們后來走向各行各業(yè)。李鵬挽住電力工業(yè)，郭蘭修扎根地礦，劉愛民投身教育，無不如此。烈士精神在下一代身上獲得了延續(xù)。

寫到這里，故事仍未完結。1999年春，北京電力科研院舉辦老專家座談會，主持人說到“李鵬同志今天請假未到”。臺下有位花白頭發(fā)的女工程師笑道：“他準是去看望鄧媽媽墳塋了，每年清明他都去?！睕]人追問，因為大家心里清楚，那是一份跨越血緣的責任，早已融進歲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