搟面條

高山型（天水）

已過耳順，身心得以安頓，少了往日江湖中的虛擲孟浪，多了家庭的油鹽漿水親情。不求甚解的讀書恰如日課，女兒為我買書慧眼識珠，一日三餐中的面條必不可少。廚房成了豐富我的生活，拓展思維的新平臺。妻說我奪了她的權(quán)，我答，你就退居二線唄。我倆相視一笑。煙火人家，飲食男女，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乏了要睡覺，人之性也。倒是如今快餐遍地，戳戳手機(jī)，不一會，汗流浹背的“快的小哥”，一步三級樓梯，就會將網(wǎng)購的餐飯送到手中，以掙個糊口養(yǎng)家錢。若不，就是臨近當(dāng)午，手提買的面條和菜，奔家熬臊子或熗漿水的男女老幼。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而我卻對搟面條蒸饃饃熗漿水樂此不疲，并能于和面揉面搟面的一張一弛中體悟讀書中的困惑，透析寫作中的短暫休克。

驀然回首，個中理喻，乃父親母親的身教言傳。

我從山屹嶗走出，輾轉(zhuǎn)林業(yè)行業(yè)守護(hù)秦嶺山脈，與金山銀山為伴40多年已退休，但骨子里的泥土氣息愈老愈濃，血液中的鄉(xiāng)愁味兒逐日加稠。父親母親生我拉扯我的天水市麥積區(qū)花牛鎮(zhèn)水眼寨村，用毛澤東夸贊彭德懷元帥的詩句“山高路遠(yuǎn)坑深”描述恰到好處。二條長而深的溝將300多戶人家逼于崖下或半山坡。全村唯可夸耀的是木匠多耐吃苦，和一條寒冬冒熱氣，酷暑沁骨頭的冒眼水，煮面燉茶生飲別有一番滋味，村名因水而得。農(nóng)耕文明時代，人攆水追地，那兒有水地多，就在那兒做窩墾田，苦熬日子推光陰。每次歸家，將心神的疲累交給爸媽后，不管家里缸中有水沒水，我都會挑上水桶去水溝，從水泥鑄池，上蓋捂口，池腰四根锨把粗管子日夜流淌的管口接半桶咕嚕咕嚕飲足，方擔(dān)水回家。仿佛了卻了一段剪不斷的鄉(xiāng)愁。那兒也是全村的信息發(fā)布地。朱家的兒媳婦生兒了、張家的豬一窩下了九個崽、劉家的母雞叫鳴了、孟家的老人過世了，趕快去守夜等等。接水的等水的轉(zhuǎn)手輪流吸一支煙中交換著村里的新聞，傳遞著一種溫情暖意。

麥黃豆焦的夏日，父親和叔伯去百頃原鋤玉米或坡上割麥子。日漸升高時，媽媽從面柜中取一木升子白面倒案子上，中間剖一窩窩，左手掇一大木杓溫水，右手捏兩根筷子，水向面窩中徐徐流淌，筷子疾徐有致的來回攪和。不一會，四、五斤面粉全變成了嗍嗍。接著，她雙手將其團(tuán)成一圪垯后開始揉面。久之，瞅二眼干凈如初的案子和雙手，媽媽對站一旁的姐姐說：“引弟，這就是和面，你要學(xué)好哩，免得嫁人后受氣，還讓人家罵我和你大大沒教你。”姐姐點(diǎn)點(diǎn)頭。放學(xué)回家等長面吃的我，懵懵懂懂只覺好笑。面團(tuán)經(jīng)過媽媽用手掌揉壓后，大餅一般擺在案子上。喘口氣，媽媽拿起搟杖轉(zhuǎn)著壓一圈，再一搟杖挨一搟杖搟中卷起、攤開；攤開、卷起；只見面團(tuán)由餅變片，由厚變薄，由小變大。如此轉(zhuǎn)足三、五圈，一片十人座餐桌大小的面晾于姐姐早已灑水掃凈的上房腳地。如法拿捏須臾，第二片晾在案子上。俄頃，媽媽將二片面四折為八層。右手抄切刀，左手仿佛一把戒尺逼于刀后，從折疊的棱邊下刀，嗞嗞朝前推進(jìn)切透再退回原處下刀。即之，那面被媽媽切成了四棱見方的細(xì)長面條。放下切刀，媽媽抬手朝后撩頭發(fā)中對燒水的姐姐說：“引弟，眼里過千遍，不如手里過一遍，明日你搟?！惫搭^吹火的姐姐哼一聲算回答。嘴饞肚子餓的我只盼汗浸禾下土的父親快回，讓媽媽煮面條吃。

姐姐掇一秦安人從大地灣先民手中承襲，而燒成的灰陶瓦缽缽欲舀漿水。在那油比眼淚值錢的年月，用油熗漿水是我們鄉(xiāng)下人夢中的奢侈。拌湯燒熟馓飯馓好，半盆漿水少許酸菜鍋里一倒，撒點(diǎn)鹽一攪，每人二碗三碗便為美食。刀耕火種的農(nóng)活全憑體力撐持，體力僅靠缺油的面食給養(yǎng)。媽媽接過漿水酸菜，放鹽后置灶臺上。水在鍋里沸騰，面條在水中翻滾?！暗露?，從你媽的和面搟面中看出了啥?！焙螘r回家的父親隔門問道。我茫然的搖了搖頭。父親邊洗手邊對我說“：咱農(nóng)村人搟面做飯，講個三凈：和罷面案子凈，揉罷面手凈，搟好了搟杖凈。你記牢，以后就明白了?！碑?dāng)時雖不明白，但我和他傳我的“好兒女不爭家產(chǎn)；”“國有寶，忠臣良將；家有寶，孝子賢孫；”“火心要空哩，人心要實(shí)哩”之類，的確銘心刻骨，且伴我蹉蹉跎跎走完大半人生。母親歿后百日，父親追著“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半個多世紀(jì)的伴兒走了。臨去世前，我和他聊及這些，父親咬牙忍痛，釋懷一笑，把最美的笑容留在了老屋和我的心中。

乙巳冬，時值父親母親逝世20周年之際，站在案前搟面條的我，兀的頓悟了父親母親恪守一生的三凈。若將案板凈和搟杖凈改為心凈、眼凈、和手凈共成三凈，內(nèi)涵則更富：心凈則事簡，事簡則不碰紅線，不破底線；眼凈則能靜心讀書，因?yàn)檎嬲淖x書沒有畢業(yè)時，且讀書是沒有門檻的高貴；手凈則腰板直，底氣足。

高德恩，字山行，甘肅天水人。2015年出版《高德恩詩選集》，系《中國書畫報》撰稿人、麥積山石窟藝研所特聘研究員。小說、散文見于《飛天》《朔方》《延河》《甘肅日報》《天水日報》等。以《文化成就的書法大家——吳善璋》《麥積山壁畫與中國畫的守正創(chuàng)新》《詮釋王羲之的以“意”為書》《玉壺盛春見美襟》《丁尚德——耄耋方顯韶華年》、《屈德洲——書如其人求和善》、《從黃賓虹80求脫談中國畫的守正創(chuàng)新》、小說評論<如果山丹丹皇后》是一面鏡子>及書畫評論和人物專訪刊發(fā)于《中國書畫報》《人民日報》、《中華新聞報》及《百度》《搜狐》《頭條》等門戶網(wǎng)站；中篇小說《分紅》首發(fā)天之水網(wǎng)站，即獲好評。

來源：天之水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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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審｜趙安生｜責(zé)編｜胡榕｜編輯｜紫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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