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歲生日那天,收到了同學會的邀請。

說實話,我本來不打算去。這個年紀了,見面無非是比誰的孫子上了好學校,誰的退休金高一點,有什么意思。但女兒說,媽你天天在家悶著也不是辦法,出去走走。我想想也是,就去了。

酒店包廂里坐了二十來個人,頭發(fā)白的白,禿的禿。我認出幾張臉,都模糊了,像褪色的照片。倒是林致遠,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件藏青色的開衫,頭發(fā)全白了,但梳得很整齊。四十二年沒見,我居然還能一眼認出他。這讓我有點慌,好像自己在什么地方留了破綻。

"哎呀,這不是我們班的才女嗎?"有人喊我。我笑著應付過去,在離林致遠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他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就這樣。我心里松了口氣,又有點說不出的失落。

菜上得很慢,大家開始聊天。誰誰誰得了糖尿病,誰誰誰去年做了心臟搭橋,誰家兒子在國外定居了。我端著茶杯,偶爾應和兩句。林致遠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喝酒。

"林致遠,你一個人來的?"有人問。

"嗯,老婆走了三年了。"他說得很平淡,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包廂里安靜了一下,然后有人趕緊轉移話題。我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沒說話。我知道這個消息,女兒之前跟我提過,說同學群里有人發(fā)的。但聽他親口說出來,感覺還是不一樣。

酒過三巡,氣氛熱鬧起來。有人提議唱老歌,有人開始翻相冊。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林致遠正站在走廊里抽煙。

"不抽了吧?"他問我。

"二十年前就戒了。"我說。

他笑了笑,沒接話。我正要回包廂,他突然叫住我:"你過得好嗎?"

這話問得太直接,我愣了一下。"還行,兒女都成家了,我自己住。"

"那就好。"他把煙掐滅,"我一直想跟你道個歉。"

我心跳快了幾拍,裝作不在意:"道什么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當年是我混蛋。"他看著我,"為了工作分配的機會,跟廠長的女兒結婚,連句解釋都沒給你。你恨我這么多年,應該的。"

我沒想到他會提這個。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們說好一起回小城工作,結果他突然告訴我,他要留在省城,要結婚,新娘不是我。我當時站在他宿舍樓下,手里還拿著給他織的毛衣,聽他說這些話。

"不恨了。"我說,"年輕時候的事,誰還記得。"

"我記得。"他聲音低下去,"這些年我一直記得。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老婆。我娶她的時候不愛她,但她對我很好,我卻一輩子沒能真心待她。她生病那兩年,有天晚上突然問我,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有別人。我沒敢說實話,但她好像都懂。"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走廊里的燈有點晃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現在說這些,太遲了。"我轉身要走。

"等等。"他攔住我,"我不是想求你原諒,也不是想挽回什么。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些年我過得不好,不是因為日子苦,是因為我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他頓了頓,看著我:"你現在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

"那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不談以前的事,就是偶爾聊聊天。我一個人住,房子太大,安靜得可怕。"

這句話說得太卑微了,不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林致遠。我心里突然很難受,但嘴上還是說:"不必了吧,我們都這個年紀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說:"你還是這么決絕。當年也是,我說要娶別人,你連一句挽留都沒有,轉身就走了。"

"那你想怎樣?"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我求你不要走?求你別娶她?林致遠,我是有自尊的。當年你做選擇的時候,有想過我嗎?現在你老婆走了,你孤單了,就想起我來了?你拿我當什么?"

他臉色白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我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你回去吧,酒喝多了,早點休息。"

回到包廂,我坐不住了,找了個借口提前離開。出租車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報了地址,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手機響了,是女兒打來的:"媽,聚會怎么樣?"

"挺好的。"我說。

"那就好。對了,明天我和女婿帶孩子去你那兒吃飯,你想吃什么我買菜。"

"隨便,你們喜歡吃什么就買什么。"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的夜景。這個城市我住了三十多年,每條街都熟悉,卻突然覺得陌生。

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猶豫了一下,接起來。

"是我。"林致遠的聲音,"我想了想,還是要說。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年沒選你。如果可以重來,我寧愿一輩子在小城工作,也要跟你在一起。但我知道,這些話現在說,只會讓你覺得我可笑。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你這輩子,沒有被辜負,是我配不上你。"

他掛了電話。我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那串號碼,刪除,又恢復,最后還是刪掉了。

車到家了,我付了錢下車。樓道里的聲控燈亮起來,我慢慢爬樓梯,走得很慢。到家開門,房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可怕。

我站在玄關,突然想起他說的那句話:我一個人住,房子太大,安靜得可怕。

我關上門,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六十年了,我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以為自己活得很清醒。但今晚,我突然不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