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二月的風(fēng)從奉天殿臺階上刮進袖口，漢白玉透著涼意，藍玉把象征兵權(quán)的虎符雙手托著呈上去，耳邊還繞著那句“涼國公勞苦功高，回府靜養(yǎng)”，跨進國公府的朱門，臉上的客氣像被扯掉的面紗，手一伸把柳氏拽進內(nèi)堂，燭火晃了兩下，門閂落下去的聲響貼在墻上回彈。

把門關(guān)上，他壓著嗓子不讓音頭竄出去，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椅背被按得吱呀作響，話說得直，“牛首山外頭，我藏了三千死士，人手一把玄鐵彎刀，”靴筒里摸出的虎形玉佩塞進她掌心，指背的燭影像一條蛇，“見玉佩認人，暗號四字，‘大江東去’”，吐字短，不拖腔。

絹帕被攥出印痕，柳氏的目光擦過他腰間的“榮祿大夫”銀牌，去年北伐大捷時的賞物還在腰間掛著，心里卻已經(jīng)涼透，不敢勸多一句，只把玉佩納進發(fā)髻，從柜里換了粗布衣，口中留了個去城外上香的緣由，轎子輕杠，跨出玄武門，到了牛首山下破廟外，短打三人攔住去路，刀鞘在腿邊輕輕敲著，疤臉跪了一膝，眼睛直盯發(fā)間那塊玉，柳氏報出暗號，手心全是汗，風(fēng)把廟檐下的塵搖起一層細霧。

府里，藍玉圍著案幾打圈，案頭擺著一張與朱元璋并肩的舊影，洪武二十年遼東歸來，宮門前的笑意像兄長，跟眼下這股冷霧不搭，腦子里過一遍喜峰關(guān)拆墻入關(guān)的事沒人動他，元主舊妃的事也只挨了幾句重話，今日交符那一眼里的寒色，他看得明白，一句話都沒多問，心里線繃上去。

三天的光景，錦衣衛(wèi)的蔣瓛把密奏按在龍案上，“藍玉私養(yǎng)死士，密謀起事”幾個字壓壞了半頁朱砂，殿中回聲一震，御案后的身影站起來，龍椅腳下一顫，外頭誰傳的線，口子從哪里裂開，府里廚子也有說法，巡邏兵也有說法，城門口的眼線更不會少，藍玉在堂中招心腹，酒菜涼了，地圖鋪開，南京一圈圈畫上去，站在窗下的將領(lǐng)看見街口有影子在游走，靴底的碎石被踩得碎響。

詹徽把杯子摔在地上，瓷片滾到腳邊停住，話不拐彎，反，撲進去，推開皇城，另找人坐位，藍玉的指頭在城墻的位置點了一下，口氣正要落下，府門從外被撞開，門軸發(fā)出長音，錦衣衛(wèi)擠了進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藍玉謀反，即刻拿下”，圣旨展開的剎那，燭火被氣流壓扁再彈起。

墻上的寶劍被抽下來，光在梁柱間跳，藍玉的身手從常遇春軍下練出來，刀背繞身，進來的頭幾個人根本近不了身，院口殺出一條道，他到了門樓下，眼前那一幕按住了腳步，牛首山的那三千，旗幟都倒了，馮勝領(lǐng)著禁軍把坡上掃干凈，疤臉的頭顱掛在門額下，眼睛朝里看，風(fēng)把血痕吹干，繩子搖著，影子落進院中。

他回頭看見柳氏被押在角門邊，發(fā)髻散了，玉佩的邊上有一線紅印，目光撞在一起，很多話都不用講，他笑了，聲音空在庭院上空，像木梁里的風(fēng)洞在叫，字里只有對陣的冷意，轉(zhuǎn)身被按住，錦衣衛(wèi)的鎖扣落在手背上，鐵鱗貼皮。

詔獄的燈油味很重，刑架下的地磚冷熱不勻，他咬住牙不落字，直到蔣瓛把幾封信攤開，字跡很熟，手腕抬起來就能認出來，東廠的眼線把腳步跟得很長，私養(yǎng)的事從起頭就落進了冊子，所謂謀劃，更多像是一個布下的局，門口的腳步聲踩在同一個節(jié)拍。

三月初一的晨光沒進來幾寸，行刑的場子圍了許多人，“剝皮實草”的棍子架起，背上那道老疤被人認出年份，洪武五年漠北的風(fēng)沙里搶出來的印記，此刻被標(biāo)注了新的名字，舊功蓋在新罪的下面，紙面上已經(jīng)寫好流程，場面按著例子走。

處理過的皮囊，被送去蜀王妃府，門內(nèi)的驚呼傳不遠，藍氏的族譜落了一大片名字，牽連的名單壓滿冊頁，一萬五千人的數(shù)字被記進公案，坊間把這樁事叫“藍玉案”，城里沒有喧嘩，巷口只剩馬蹄聲往來，人心把話咽在喉里。

議論一條一條傳出來的口徑不一樣，有人說他是被逼到墻角，云南平定也在，北線追擊也在，功勞像一堵墻，墻太高就擋光，疑心生在墻影里，也有人念叨他在軍中行事太急，擅提舊部，旨意面前拐著彎走，嘴上不收，鋒芒露在光下，哪一條都能寫進案底。

朱元璋把《逆臣錄》編出來，罪狀掛在牌頭上，翻頁時又總有不對勁的段落，時間前后跳動，三月與五月的差，人數(shù)幾千與上萬的差，敘述的枝節(jié)彼此打架，留下的空缺讓人盯著看，真假不急著蓋章，紙墨會自己開口。

把眼光往大里拉，性子不是唯一的因，朱標(biāo)去世，朱允炆年幼，皇位旁邊空坐著，手握兵權(quán)的功臣像重石壓在邊上，皇權(quán)要鋪路，路就要熨平，名字一個一個被抽出來，清理功臣集團的刀法落在這一年，這樁案子只是最重的一刀，意圖寫在后手的安排里。

功臣們的結(jié)局，一串名字?jǐn)[開，常遇春早去，走得快，躲過風(fēng)口，徐達的飯桌留下過傳言，李善長的年紀(jì)不輕，仍沒躲開家門的哭聲，傅友德的劍最終只向自己，軍功像山，山背后照不到日光，紙上留名，人卻不在。

府中的老管家從側(cè)門出城，江南水鄉(xiāng)收了他幾年，臨終前與孫輩說的是一句實話，死士確有，不是要挑旗幟，只是想自保，皇城根下的語境不容這一步，保與反之間，只差一行字，寫的人不在你手里。

涼國公府舊址的磚縫里長出草，石獅還蹲在門口，鼻梁缺了一角，城里的人會來站一會，指給同伴看過往的門牌，有人嘆工勛震主的難處，也有人搖頭說性格太硬，議論不相同，站在地上腳下一樣硬。

這段事放在臺面，像一面鏡，權(quán)力與功勞的邊界在哪里，手里的刀與心里的尺要怎么放，伴帝之側(cè)如履薄冰這話不新，拿來照人卻依舊有用，制度與約束不成形，個體就會被風(fēng)推著走，局里局外看法不同，線頭在誰手里，路就偏向誰那邊。

有人把湯和拎出來做參照，早早交出兵權(quán)，回鄉(xiāng)養(yǎng)老，年歲夠了才放手離開，路走得穩(wěn)，藍玉這條路沒有折返，功成不退，步子邁得大，身后跟著的人多，風(fēng)一來就亂，結(jié)局寫在步幅里。

一生的曲線，從普通士兵起步，走到名將之列，列陣沖鋒，立下汗馬功勞，收束在行刑場的木樁前，鏡面里不止一個人的臉，結(jié)構(gòu)與人心都在里面，故事被講了很多遍，教訓(xùn)不必換詞，放到現(xiàn)在也能落地。

那個黃昏留在許多人的記憶里，交出兵符的手剛收回來，燭影里他吐出那句“我在城外藏了三千死士”，短促，決然，也成為生命里最后一段高聲的線，“大江東去”的四字暗號被風(fēng)帶走，沉進長河，后來的人把書翻到這一頁，知道這條河還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