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脊上的暖途

文|周明華

天還沒醒，霧先醒了。川南的丘陵在晨霧里浮沉，像一鍋將開未開的米湯，又像是巨大的造物主，在天空中潑出的白沫。

我和姐姐及堂姐堂弟們，有時只有我和姐姐兩人，背上竹簍出發(fā)，去20多公里的山上打柴。母親倚著門框，給每個孩子遞來兩個烤紅薯，熱氣在她皸裂的指間纏繞：“二十里山路呢，回來一定會餓的?！?/p>

蟬鳴把山路拽得老長，黃泥黏著青石板綴成繩，繩結(jié)處的石頭擠在一塊兒嚼舌根。洋槐舉著尖刺當衛(wèi)兵，冷不丁勾住褲腳，疼得我齜牙咧嘴。

明知活枝碰不得，仍盯著樹影咽口水，滿腦子都是樹窩那堆金貴木屑。

攥著柴刀在林里轉(zhuǎn)得腳跟發(fā)僵，眼瞅著日頭爬高，背兜里還空著，心尖直打鼓。忽然瞥見土坡上新鮮的樹樁——斷口還滲著樹汁，周圍鋪著蓬松的木屑！我瞬間蹦起來，差點撞翻枝頭的麻雀。

撲過去時差點摔個屁股墩，指尖戳進木屑堆的瞬間，連洋槐勾住帽子都顧不上了。雙手往懷里刨，木屑鉆得指縫發(fā)癢。這等好運可遇不可求，說是打柴，實為割山草，多數(shù)時候只能蹲在路邊割倔巴草，草葉割得手心發(fā)癢，直盼著下次能再撞上個“木屑寶藏”。因為母親說了，倔巴草不經(jīng)燒，滿滿一背兜還煮不熟一鍋粥。

日頭爬過三竿，背兜漸漸滿了。麻繩勒進肩膀時，我忽然想起外公家的柴垛——那堆得比屋檐還高的柴禾，在月光下總像座小小的長城。外公家在四村的山上，每匹山都長滿了樹。外公及幾個舅舅家，從沒缺過柴燒。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這讓我羨慕得流清口水。

已經(jīng)80歲的外公每天仍要上山打柴，他說：“人活一世，柴燒一冬。灶膛里沒了火氣，屋檐下就沒了人氣?！蹦菚r不懂，只覺得老輩人把柴禾看得比命重。

后來聽母親說，外公90歲后，仍然堅持去打柴。如今扛著這捆沉甸甸的柴往回走，才明白他們守的不是柴，是日子不熄的燈盞。

“千山伐薪歸，煙火人間味”——這詩突然冒出來時，我正踩著溪澗里的墊腳石。夕陽把影子拉得細長，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兩個紅薯早在正午就祭了五臟廟。想象著母親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張望，衣襟被晚風掀起一角，或許兜里有個玉米棒子？這個念頭讓腳步快了幾分。

第一條溪河脾氣好，清淺見底，卵石如棋子散落。第二條溪卻是個潑辣角色，春日漲水時能淹到腰際。此刻雖值枯水季，水流仍急吼吼地扯著褲管。我杵著一根樹枝當拐杖，半步半步往前挪，冰涼的溪水灌進草鞋，激得腳趾蜷成田螺。

對岸忽然亮起一星燈火。

“餓鬼投胎似的趕路，也不怕摔了柴？”母親舉著松明火把站在暮色里，火光在她霜白的鬢角跳蕩。她伸手要接背兜，我梗著脖子躲開：“不沉！”她卻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塊布包，層層揭開，是三個冒著熱氣的豬兒粑?！俺燥柫瞬庞辛獬褟?。”

就著溪水嚼豬兒粑，糯米香混著竹葉清甜滑進喉嚨。母親舉著火把照路，另一只手虛虛托著背兜底部。其實她早沒了年輕時的力氣，這個動作卻讓我肩頭一輕。

“上午李婆來說媒，我回絕了。還說女方家有九間瓦房吶”她突然開口，“我說咱家那把砍刀，還得再磨兩年吧?！蔽覇艿弥笨人?，她笑著拍我的背：“急什么？好柴不怕晚砍?！?/p>

我記得那年我才13歲，是小白胖一枚。于是這個“九間瓦房”便傳開了，每次大嬸、二嬸、三嬸取笑我：“二娃，去當九間瓦房的上門女婿都不作嗦？”時，我立馬找最惡毒的語言回敬！因為，我那個年齡實在受不了臉上的熱辣滾燙。

星子漸密時，我們拐上回家的田埂。農(nóng)家炊煙與暮靄交融成青灰色的紗，有人家正在生火，稻草點燃的香氣混著飯焦味飄來。

母親輕聲說：“你爸當年也是這么扛著柴來提親的。那時候啊，一捆好柴比八抬大轎還體面?！闭f到這里，母親又不經(jīng)意地笑了一下說，“但你爸好像忘了我住在山中，哪里缺過柴吶！”

檐下柴垛堆得冒尖時，中天的月亮已浸得銀白。母親屈膝蹲在灶前，枯瘦的手指捏著松枝輕探進灶膛，火星“噼啪”蹦出，恰好映亮她眼角疊著的笑紋。

我望著那抹跳動的光忽然頓悟：打柴人背上的從不是柴，是炊煙裊裊的人間底氣，是寒夜暖手的踏實指望，更是祖輩相傳的密碼——原來點燃生活的秘方，從不是驚天動地，而是細水長流的堅守。

晨霧未散時，我總跟在母親身后踩碎霜花。柴刀劈在青杠木上的脆響，與松針的清苦纏在一起。爬坡時掌心被柴刺扎出血，母親只說“握穩(wěn)些”。那些被柴枝磨紅的肩頭，被松脂染黃的指尖，藏著最樸素的真理：每段崎嶇的柴路，都在教我們?nèi)绾挝站o生活；每片扛過的柴，都是生活遞來的火種。

如今在陽臺侍弄盆景，霓虹再亮也暖不透掌心。忽然想起灶膛里青杠木燃盡前的最后一粒紅星，比所有燈光都真切；想起嵌進掌紋的松脂香，比任何香水都綿長。

原來生活從不是盆景的精致，也非電炒鍋的冷峻，而是灶火的樸實真切和自己從20多公里親自背回的柴屑。那些扛柴的崎嶇，背柴的汗流，劈柴的力道，都在訴說：日子的旺度，從不在排場，而在把每一份細碎的暖，都燃得扎實長久。

作者簡介：

周明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首屆價值中國最具影響力專欄作家、資深媒體評論員，高級編輯，雜文家，詩人?！睹髟掝l道》《明話評道》《天府文學》等新媒體平臺創(chuàng)始人。全國各地雜文學會聯(lián)席會組委會副會長、中國寫作學會雜文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