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陸瑾年放學(xué)回家。
我因為生理期，心情很差，一下車就悶頭往家里沖。
陸瑾年舉著裝了紅糖姜茶的保溫杯跟在身后，絞盡腦汁哄我。
“公主殿下，臣翹課去煮的姜茶，您就賞臉多喝兩口吧！”
周圍的傭人都捂嘴偷笑。
我漲紅了臉，一把搶過保溫杯，擰開蓋子小口喝了起來。
陸瑾年一臉笑意站在旁邊看著，突然，聽他開口：
“咦，那是誰？”
“你們家怎么有警察，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循著他的視線看去，一眼就看到站在主樓外的兩名警察，和一旁黑黑瘦瘦的周招娣。
周招娣穿著不合身的紅色連衣裙，稀黃的頭發(fā)編成麻花辮搭在肩上，腳上是一雙有些褪色的黑布鞋。
一身廉價土氣的裝扮，卻收拾得格外整潔。
明明神色很拘謹，腰背卻挺得直直的。
她怔怔看著如眾星捧月般的我，眼里都是悲傷。
顯然剛才的一幕，都被她盡收眼底。
見我看過去，她有些窘迫地后退半步，試圖藏住破了洞的鞋頭。
爸爸感激地送兩名警察離開。
媽媽流著淚，絲毫不嫌棄地將周招娣摟進懷里：
“媽媽的女兒，對不起，子書的血型跟你一樣，爸爸媽媽不知道你被壞人換走了，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啊……”
我手中的保溫杯掉落在地上。
陸瑾年也是一臉震驚，反應(yīng)過來后，馬上心疼地握住我的手。
媽媽轉(zhuǎn)過頭，神色復(fù)雜地看向我，然后抹掉眼淚，溫聲說：
“子書，這是姐姐，是媽媽的孩子……她在農(nóng)村長大，受了很多苦，你以后多讓讓她�！�
一向威嚴的爸爸也面露心疼，他輕輕拍了拍招娣的背：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以后就不叫招娣了，隨著子書的名字，就叫子衿吧。”
“你缺失的一切，爸爸媽媽都會補給你�！�
“你和子書一樣大，正好可以作個伴，多相處幾天就熟悉了。”
我的鼻子發(fā)酸，眼眶微熱，張了張嘴想說聲“好”，卻只勉強扯了扯唇角。
招娣始終抿著嘴，親生父母的維護和愛惜沒有讓她動容，反而有些失望。
她的視線再次落到我身上，神色極其專注。
從我的面容，細細打量到我身上的校服，身后定制的書包，腳上低調(diào)卻價值不菲的皮鞋。
又掃了眼氣質(zhì)矜貴，將我護在身側(cè)，一看就出身不凡的陸瑾年。
最后看向爸爸媽媽，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你們把她養(yǎng)的很好�！�
她慢慢擼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布滿傷痕的手臂：
“公安那邊應(yīng)該前些天就通知你們我的存在了�！�
“我不知道你們聽警察說了多少，又或者調(diào)查到了多少，在正式認親或者說改名之前，我想先讓你們聽聽我的版本�！�
“顧子書的親生父母把我偷回西南老家，那個地方很偏僻，偏僻到客運線都沒有覆蓋，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進過城�！�
“從我記事起，就是被鐵鏈鎖在豬圈里，與畜牲搶食�！�
“養(yǎng)父母生不出兒子，在村里抬不起頭，把氣都撒在我身上，他們?nèi)杖罩淞R我，毒打我，踩碎我的脊梁，讓我像狗一樣跪在地上舔食。”
“后來村里建了希望小學(xué)，我堅持要去上學(xué)，他們寧可打死我都不同意。我去給村長磕頭，寒冬臘月去村里有話語權(quán)的長輩家搶著干活，暈倒了好幾次，才換來去學(xué)校的機會。”
“只要打不死我，我就一定要念書。為了逃離那個家，我小心再小心，忍了又忍，可在去年，還是被他們賣給了村里的老光棍。”
“就五百塊，他們就用五百塊，輕易毀了我的人生……”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村里都說同姓不結(jié)婚，他們把我賣給了沒出五服的幺叔，村里卻沒有人阻止。后來我才明白，原來他們都知道我的身世，他們每個人都是幫兇……”
“我被綁了手腳抬進男人家里，不到三個月就懷孕了，我那時才十五歲啊……隔年難產(chǎn)，我求幺叔送我去醫(yī)院�！�
“縣醫(yī)院有婦產(chǎn)科，那是我唯一可以進城的機會，不顧大出血，我拼命向醫(yī)護人員求救。”
“那天，我差點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孩子也沒保住，我把養(yǎng)父母和那個男人送進了監(jiān)獄�！�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我的人生臟污不堪�？稍诠簿�，他們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另有其人。”
“我就想啊，盡管已經(jīng)千瘡百孔，我還是得養(yǎng)好身體，用最好的面貌去見我的親生父母一面啊……”
“我原本都不恨了，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才對我不好，不是我的錯啊。”
“可來到這里，看到你們?nèi)缰槿鐚氿B(yǎng)大的孩子，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所遭受的那些惡意，我被像豬狗一樣對待的那些年，你們一句‘不知道’，根本抹不平……”
媽媽差點哭暈過去，爸爸也面露哀色，連一旁的陸瑾年都紅了眼。
招娣抬著布滿疤痕的手指向我：“所以，我和顧子書永遠都不可能和解。”
“我只在這個家待到高中畢業(yè)，高考后就會離開，我不會跟顧子書爭任何東西，你們也別用親情綁架我�！�
我被她的話釘在原地。
至此方知，我們交換的是怎樣的一場人生。
小說和電視劇大多以真千金歸家為故事的開端，而那些在回憶中才會出現(xiàn)的心碎過往，似乎只是真千金一個人的傷痛。
可擁有過那樣錯亂人生的真假千金，真的可以輕易和解嗎？
陸瑾年用手背蹭了蹭我的臉，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
他看向周招娣，認真地說：
“可子書也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你不能因為這場陰差陽錯的遭遇，把一切都怪到她身上，這對她不公平�！�
“你現(xiàn)在回到顧家，已經(jīng)迎來新生，不如放下過去，一家人好好相處？”
他鼓勵地輕推我的后背，我被推得向前走了兩步。
小心翼翼伸出手：“子衿姐姐，我……”
周招娣卻仿佛被刺激到。
她一臉狠戾地沖向我，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壓到墻上。
“我過不去，我永遠都過不去！”
“不要叫我姐姐！不要跟我說話！不要用那種假惺惺的眼神看我！”
“顧子書，你的存在就是原罪！”
她的眼里有恨，有絕望，也有淚。
爸爸媽媽的阻攔都沒能讓她松開我，她像是一頭走到絕路的小獸，不要命地逞兇斗狠。
陸瑾年氣極，一腳將她踹開。
我得以逃脫，拼命喘氣，原本白皙的脖頸上都是猙獰的紅痕。
那一刻我意識到，她是真的想殺了我。
陸瑾年踹她的時候一點都沒收著力，周招娣額頭撞在茶幾上，血流了一腦門。
她卻毫不在意地站起身，聲音冷漠：
“生氣么？那種瀕死的窒息感，我從小到大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
“我不會隨著任何人的名字改名，以后我就叫無雙，顧無雙�！�
“我的人生，從此只由我自己做主�！�
那些因為初來顧家而產(chǎn)生的拘謹、羨慕、歇斯底里，全都消失殆盡。
她重新套上鎧甲，眼里沒有了絲毫溫度，
我縮在媽媽懷里，淚眼朦朧看過去，仿佛看到了來自地獄的惡鬼。

回憶到這里，我猛地抬頭看向周警官，激動地說：
“她就是天生壞種，她有暴力傾向，爸爸就是她殺的！”
“她恨我鳩占鵲巢，恨爸爸媽媽弄丟了她，她回顧家就是為了報復(fù)我們！”
“可我有什么錯？我又有什么錯？！”
年輕的女警員面色哀戚，不知是在心疼誰，眼睛都紅了。
周警官卻面色不動。
良久，他輕輕一笑：
“你很聰明，知道用激動來掩飾真相�！�
“可你還是太年輕了，顧子書，現(xiàn)在你面對的不是普通聽眾，而是與無數(shù)罪犯打過交道，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
一旁年輕的女警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周警官的手指又開始在桌面輕輕敲擊：
“憤怒是尖銳的，能夠很輕易通過肢體語言表達出來，可仇恨卻是慢性的，很難被刻意隱藏住�！�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并不恨顧無雙，相反，你很心痛她的遭遇。”
“那么，你剛才的憤怒是為了引出什么？”
“顧子書，恕我提醒你，提供虛假口供不僅破壞司法公正，還將承擔(dān)相應(yīng)的法律責(zé)任。我們不需要你自作聰明，只要你說出真相�！�
“顧德璋先生，真的是顧無雙殺的么？”
我瞳孔驟縮，渾身發(fā)冷。
腦子里響起顧無雙曾說過的話：
“你這種從小生活在溫室里，什么都寫在臉上的小女孩，在我面前就不要�；ㄕ辛耍簿完戣昴欠N傻子能被你騙到�！�
“所以，看到我這樣的人，要么把你那點心思憋回去，要么，說實話�！�
我的手緊緊掐住大腿，強迫自己與周警官對視，然后平靜而認真地說：
“那要讓你失望了，周警官�！�
“我知道你懷疑我，但我確實沒有殺爸爸�！�
他依舊仔細地觀察我，這一次，這個始終篤定的男人眼里終于露出一絲不解。
周警官思索片刻，沉聲說：
“研究表明，女性犯罪動機的產(chǎn)生，很大程度上與所處的外界誘因有直接關(guān)系�！�
“顧子書，你是唯一的目擊者，你說兇手是顧無雙，哪怕證據(jù)鏈很完整，可你拋過來的誘因不夠，說服不了我�！�
“現(xiàn)在，再陳述一遍案發(fā)當晚發(fā)生的事�！�
我垂下眸。
思緒又被拉回到那一夜。
“顧無雙回來認親后，媽媽對她心懷愧疚，恨不得把一切都補償給她。慢慢地，她開始漸漸忽略我�！�
“爸爸因此對我多了幾分關(guān)心，他一次次在媽媽區(qū)別對待時偏袒維護我，他帶我出席商業(yè)活動，為我拍下天價珠寶，向所有人宣告我依然是他看重的女兒�！�
“那段時間，爸爸媽媽幾乎天天都在吵架，我左右為難，只知道逃避，可無雙每次都會將媽媽護在身后，渾身是刺地與爸爸針鋒相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僵……”
“后來媽媽突然離世，無雙就不再叫爸爸了，她認為是爸爸的漠視，才讓媽媽一步步走向死亡�！�
“那一晚……”
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
后半夜，外頭電光一閃，天際仿佛被神明的利刃劈開兩半。
我猛地睜開眼睛，驚懼地翻下床，摔在地上。
冷汗浸濕了后背，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這時，臥室的門被打開。
“子書，外面在打雷，你還好嗎？爸爸很擔(dān)心你�！�
他的面容被閃電照亮，仿佛生出了獠牙。
我忍不住驚叫起來。
爸爸馬上開燈進屋。
他身上還是出門時穿的那一身昂貴西服，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
見我受驚，眉眼關(guān)切地蹲下身：
“做噩夢了？別怕，爸爸在這陪你。”
他將一個首飾盒遞給我。
“爸爸回御景別墅拿來了你媽媽最喜歡的項鏈，想不想看看？”
“傻孩子，媽媽不在了，你還有爸爸，還有姐姐……”
他解開袖扣，取下手表，脫下外套，將衣袖挽起來。
然后取出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項鏈，溫柔地替我戴上。
我細細回憶著當夜的情景。
“爸爸一直在陪我說話，后來，顧無雙突然沖進我的房間，看到我脖子上的項鏈，她瘋了一般沖過來爭搶�！�
“她從未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媽媽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道光，媽媽的離世，無雙同我一樣不能釋懷，她不能容忍爸爸動媽媽的遺物�！�
“她拽得很用力，我的脖子被鏈條擦出血痕，爸爸生氣地扇了顧無雙一巴掌……”
“他們一直在爭吵，砸了很多東西，后來，外面開始打雷，我很害怕……”
“反應(yīng)過來時，爸爸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里，無雙舉著染血的刀，滿臉無措……”
我眼中含淚，緊緊抱住自己：
“地上，墻上，到處都是血，我分不清是爸爸還是無雙的，只能拼命尖叫……”
我眼前一片模糊，聲音崩潰，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境。
可周警官卻冷靜打斷我：“那把面包刀，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你房間里？”
“顧家還需要你自己切面包？”
我頓了頓，低聲說：
“我睡眠不好，晚上睡不著會起來學(xué)習(xí)，媽媽擔(dān)心我餓著，就在房間里備了簡單的廚具和食材……”
話音剛落，周警官馬上拋出另一個問題：“你和顧先生的感情很好？”
我面色沉靜，左手虎口卻猛地一抽，大拇指微微顫抖起來，不得不用右手攥住左手大拇指。
站在心理學(xué)的角度，在犯罪嫌疑人狡辯時，應(yīng)加快訊問節(jié)奏。
所以，他認為我在狡辯。
我閉了閉眼，再抬起頭時，眼里蓄滿了淚水。
“眾所周知，我是這個世上，爸爸最愛的人�！�
周警官細細審視我，好一會兒，倏然起身。
他一邊踱步，一邊思考。
“不對�！�
“不對�！�
“你的上半段陳述非常詳細，后半段有些細節(jié)卻刻意幾句話帶過�！�
“顧先生給你戴上項鏈，到顧無雙沖進你的房間，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真正處在驚懼中的人，很難那樣細致地觀察別人�？赡闱宄浀盟忾_袖扣，取下手表，脫下外套，將衣袖挽起來，每一個步驟�！�
“你當時一定注意力高度集中，緊緊盯著他，所以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我蜷縮的手指動了動。
隨后，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我死死壓制，卻仍阻止不了牙齒打顫。
抬起頭時，眼神中滿是驚恐，仿佛一眨眼就會墜入深淵。
周警官瞳孔微縮，回到座椅前坐好。
以為他會繼續(xù)深挖，他卻突然轉(zhuǎn)移了話題。
“你怎么看待陸瑾年與顧無雙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