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花開

文|周明華

二十年前去過眉山市仁壽化石村，還屬原來的安全鄉(xiāng)所轄，那時的印象至今還在腦海，如同入電影一樣歷歷在目。鞋底碾過龜裂的黃土，裂紋深得能卡住指甲，風(fēng)卷著沙粒往衣領(lǐng)里鉆。村口老槐樹下，蹲在石階上的老農(nóng)吧嗒著旱煙，煙桿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吐出的嘆息裹著土味：“下雨水外流，無雨吃水愁喲。”

山梁子把村子裹在褶皺里，水要繞著山路走上十幾里，村民用竹編背簍馱著木桶往回趕，背帶勒得肩膀紅一道紫一道。桶里的水得省著用，洗臉?biāo)疂膊?，洗衣水喂豬。女人們常半月才能洗一次頭，發(fā)梢沾著柴灰也舍不得多蘸水。

供電更是難題，夏日正午再熱，風(fēng)扇也不敢開，怕耗光了電，要等半夜電壓穩(wěn)了，打米機才敢“轟隆”響起來，昏黃的燈泡掛在房梁上，100 瓦的功率卻只亮得像顆蒙塵的小星星。夜還不是太深，因為暗燈的原因，家里顯得沒有亮光和生氣，只有孤獨與無所事事。

那時的鄧家坳，十二戶人家守著四戶透風(fēng)漏雨的土坯房，泥墻上的裂縫能看見“幾線天”。賴大娘蹲在院壩里，從渾濁的水缸里舀水，水面飄著一層未撈盡的草屑。說難聽點，也不敢很很地撈，怕將水一塊兒撈丟了造成浪費。

她熟練地撇到一邊，往菜籃里的青菜上澆。遠處山外，縣城的高樓在霧里露著尖，汽車喇叭聲隱約飄來，這邊是瓢里的渾水，那邊是車水馬龍，像把兩個時代硬貼在一張紙上，讓人心里不由得一陣發(fā)緊。

今年再去，剛到村口就愣住了——幾個穿亮色外套的都市青年舉著自拍桿，追著天上的無人機跑，笑聲撞在山壁上又彈回來。無人機往下掠，鏡頭里的梯田一層疊一層，剛澆過的水在陽光下閃著光，像誰把翡翠敲碎了鋪在山坡上。賴大娘的院子變了樣，當(dāng)年她澆菜的搪瓷缸，現(xiàn)在裝著清水，幾尾紅錦鯉擺著尾巴游，陽光透過缸壁，在地上映出鎏金似的波紋，連墻根的青苔都透著潤氣。

這時，抬頭能看見五龍山上的“蟹王拜天”石——那塊黑沉沉的玄武巖臥在山頂千萬年了，此刻被晚霞染成暖紅色，蟹鉗似的棱角翹著，倒真像要順著霞光騰空。山腳下的鄉(xiāng)村大舞臺傳來笙歌，調(diào)子是本地的老腔，卻混著電子琴的音，更妙的是山后溶洞里的滴水聲，“滴答、滴答”，和著歌聲，倒像天然的節(jié)拍。

一路上，杜光澤先生成了一名全職的講解員。他是一位兼具商業(yè)成就與文化情懷的杰出人物，備受尊敬的企業(yè)家和文化使者。一路上，不斷有村民跑過來向他打招呼，他都要停下講解，與村民聊上幾句。作為土生土長的成功企業(yè)家，他的威望指數(shù)直接拉滿格。

村黨委書記林繁帶我看新修的民宿，推開門就見亮堂的浴室，他指著頭頂?shù)幕ⅲ曇粲悬c發(fā)顫：“現(xiàn)在二十四小時都有黑龍灘的水，擰開就來?！蔽铱匆娝劢羌t了，后來才知道，幾年前他來動員修路，村民們圍著他搖頭，有人說“這山坳里哪能修水泥路，癡人說夢”?？涩F(xiàn)在，水泥路繞著山轉(zhuǎn)，把鄧家坳的土坯房串成了一串珍珠，那些以前只做給自家吃的手工掛面作坊，門口掛著“網(wǎng)紅打卡點”的牌子，游客排著隊要拍照。

晚些時候，我碰到了剛直播完的李林聰。他是“化石村女婿”，娶了村里的姑娘就扎下根來，手里拿著新買的穩(wěn)定器，正對著手機屏幕調(diào)試。屏幕上“叮?！表?，打賞提示跳個不停，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昨天一晚上，賣了三百斤手工面，比老鄧頭趕場跑一天多賺二十倍！”電子屏的冷光映在他臉上，曬脫皮的地方泛著紅，倒像幅帶著煙火氣的賽博朋克畫——一邊是山里的土，一邊是網(wǎng)上的光。

清晨踩著露水去甘泉寺遺址，殘碑上的字已經(jīng)模糊，只有門口的石獅還立著，眼眶里積了今天清晨落下的雨水，倒映著不遠處的腳手架。幾個穿紅馬甲的姑娘拿著測繪儀，討論著要裝AR導(dǎo)覽系統(tǒng)，“到時候游客掃一下，就能看見當(dāng)年寺廟的樣子”。我想，雖然實體復(fù)原工程浩大，尚需投入巨資，但有“二維碼”先掃著過盤歷史文化的癮，也是一份收獲吧。

說來也怪，早前還在下雨，現(xiàn)在天空又突然放晴。陽光剛好照在墻角的明代碑刻上，為“皇明”兩個字鍍上了金邊。我忽然有點恍惚，好像看見幾百年前的僧人在掃地，又聽見姑娘們說“5G 信號真心不錯”，歷史和未來，竟在這一瞬疊在了一起。

雙堡牌坊下更熱鬧，幾個小孩拿著木棍當(dāng)話筒，奶聲奶氣地喊：“家人們看過來，這是我們村的百年老坊！”他們準(zhǔn)是昨晚看了鄉(xiāng)村大舞臺的直播，學(xué)了個十足氣場。牌坊上“旌表節(jié)孝”的刻字還清晰，小孩們的T恤上印著卡通小熊，一古一今，湊在一起倒不違和。

徐氏族人要是泉下有知，恐怕不會想到，光緒年間立的貞孝牌坊，現(xiàn)在成了抖音里的“精準(zhǔn)定位”，點開就能看見。牌坊下面是鹽馬古道，據(jù)說三百年前是“高規(guī)格高速路”，馬幫馱著鹽從這里過。我注意到，馬蹄踏出的坑洼里，至今還盛著雨水，像把當(dāng)年的車水馬龍，都裝在了這一碗碗水里。

下山時經(jīng)過“一吻千年”奇石，導(dǎo)游正給游客講地質(zhì)構(gòu)造，說這兩塊石頭怎么在千萬年前一不留神就極其偶然地擠到一塊兒。我卻盯著石縫里的幾株野杜鵑看，粉白的花骨朵綻著，偎在黝黑的巖壁上，像給這亙古不變的“恒吻”，別上了一枚新鮮的胸針。風(fēng)一吹，花瓣輕輕晃，我忽然懂了——所謂鄉(xiāng)村振興，不就是讓石頭里開出花來的奇跡嗎？

“山藏墨氣連今古，書振鄉(xiāng)音傳畫魄。”踏過五龍書院青石板門階，杜光澤先生手植的古樟枝椏輕搖，黃啟國先生的詩句便自心底浮了上來。忽有山風(fēng)穿檐而過，裹著茶水清鮮與堂內(nèi)的書墨香，拂動了案上宣紙。

幾位畫家、書法家早已鋪紙研墨，狼毫飽蘸濃墨，或揮筆繪山間層巒，或落腕書書院楹聯(lián)，筆墨游走間，墨香愈發(fā)醇厚，滿院文化氣息似要凝成實質(zhì)，與山水相融。

暮色漫上來時，我站在山口回望五龍山。山后的溶洞里，鐘乳石還在以百年一厘米的速度慢慢長，從從容容，不慌不忙；太陽剛剛落坡，東廣場的鄉(xiāng)村大舞臺直播間里，主播正拿著手工掛面喊“3、2、1，上鏈接”，農(nóng)產(chǎn)品以每秒三十單的速度飛向全國，有的還飄洋過海去了國外。一慢一快，兩種時序在這山里融在了一起，就像那幾株穿越了冰川期的珙桐，在5G信號里，照樣綻放出鴿子似的白花。

離村前，賴大娘拉著我的手，塞給我一包新炒的南瓜子，殼上還帶著點焦香。她手腕上戴著個智能手環(huán)，藍光一閃一閃，和灶臺上掛著的熏黑臘肉擺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和諧。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改變從不是非此即彼——這里可以有WiFi 信號滿格，也可以有炊煙筆直地飄向天空；可以有直播間里的村姑的原生態(tài)哼唱，也可以有石板路上篤實的腳步聲；可以有無人機掠過梯田，也可以有老人坐在門檻上，慢慢剝著南瓜子，等著放學(xué)的村娃回家。

車開出村口時，我又看了一眼那片梯田，夕陽下，翡翠似的田壟里，好像真的有花，開在石頭鋪就的大朵大朵的希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