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手社保問題紛紛擾擾多年，隨著京東和美團相繼推出各自的解決方案，終于迎來了破局的曙光。

“京東方案”當然是“五險一金”，“美團方案”則是養(yǎng)老保險直補。

這兩種方案背后，呈現(xiàn)的是不同的制度思路：用“大而全”的保障來覆蓋少數(shù)人，或者是用基本保障來覆蓋絕大多數(shù)人。

兩種改革，都需要在市場中試錯檢驗。

但這關乎是一個涉及到1000多萬外賣騎手的公共政策，所以也有必要回到騎手實際，來分析兩種方案的分歧。

01

全職和靈活的沖突

京東給全職騎手辦“五險一金”方案此前備受輿論期待。按照很多“熱心人士”的想象，騎手從靈活就業(yè)轉為正式職工，享受“五險一金”的福利待遇，從此過上了朝九晚五的幸福生活。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正解嗎？然而，騎手們并不這樣認為。

近期社交媒體上也出現(xiàn)不少全職騎手的吐槽聲音：

首先是“干全職”更累。進了“全職小隊”就得按照考勤制度排班上工。每周六天，每天需保證跑單10個小時，在線時長能到12小時。

還有就是賺錢少了。進了“全職”有了固定排班，就不能“挑三揀四”了。騎手只能接受系統(tǒng)派單。有騎手吐槽，“全是垃圾單，連跑都不想跑了”。

有騎手說，全職前跑完整的午高峰，就能賺300元。全職后，跑了十小時也是賺了這么多。最終總結性吐槽“雖然給你五險一金，但是你收入上不去怎么辦？你要是少一點，那也差不多，但事實上直接腰斬了”。

或許“收入直接腰斬”“全是垃圾單”是騎手的情緒化表達，有點夸張，但是“五險一金”的代價是現(xiàn)金收入減少應該是實情。

這當然不是京東有意使絆子，而是“五險一金”綁定的全職化，和騎手崗位“八字不合”。

騎手“轉全職”意味著放棄了自主性、靈活性。 這不是企業(yè)要苛待員工，而是“企業(yè)職工”的傳統(tǒng)管理模式不可能容許平臺就業(yè)“散養(yǎng)”。比如“搶單”，本來都是獨立跑單，搶單競爭很正常。轉為“企業(yè)職工”后，這種“個體競爭”就成了內(nèi)部管理的不穩(wěn)定因素，必須加以抑制。想跑就跑、想休就休的自主選擇，就更不可能了。更不用說多家平臺之間比價、比量的“反復橫跳”了。公司派的單子再少，全職騎手也得朝八晚八耗著。

這種“穩(wěn)定全職”對很多“散養(yǎng)”慣了的騎手，不僅是難以適應的束縛，也是現(xiàn)金收入減少的直接損失。

不可否認，騎手中確有一部分急切期盼“全職化”綁定五險一金的，大齡騎手可能更容易接受這種方案。

但全職畢竟只是覆蓋少數(shù)人。從京東的進度來看，3月份宣布簽約了1萬名全職騎手，這兩天又宣布又要再簽約5萬全職騎手，算下來到六月底就有6萬全職騎手。但京東外賣有130萬騎手，剩下的124萬怎么辦社保，似乎被忽視了。

而且，實際操作角度考慮， “全職方案”也很難實現(xiàn)。按照測算， “兜底”五險一金的總成本，是2.5萬元/人/年，要給130萬騎手都兜底就要300多億/年的成本，而整個京東集團的凈利潤也才四百多億。

包括前兩天一個流傳出的京東內(nèi)部會議視頻中，劉強東也親自表示，沒有能力上來都把所有外賣員交五險一金，只能先把一小部分全職的五險一金給他交了。

可以想見，即使強力推行，“五險一金”最終也只是少數(shù)騎手的福利，與大多數(shù)騎手無緣。不具備普惠性的社會福利，等于沒有福利。因此，解決騎手社保問題，要換個解題思路。

02

“參保補貼”提供了另一種思路

4月3日，騎手社保的“美團方案”正式落地，目前正在江蘇南通、福建泉州兩地試點。

“美團方案”解題思路出乎意料的間接——發(fā)補貼。對當月收入達到就業(yè)地相關繳費基數(shù)下限，且近6個月有3個月滿足該條件的騎手，美團以繳費基數(shù)下限為基準，補貼50%的費用。

對標“五險一金”，美團方案的“缺陷”明顯。標準不高，也不夠穩(wěn)定。直接補貼給騎手，而不是傳統(tǒng)的代扣代繳，“社?？亍笨隙ㄊ遣粷M意的。

可是，這些看似“缺陷”的特點，正是看點。廣度而非深度，強調(diào)靈活而非穩(wěn)定。而且是算明賬，花“明白錢”。

繳費基數(shù)和納入標準的門檻足夠低，只要認真跑單的都能有，覆蓋面廣。

補貼計算方式高度透明，且直接打進騎手的銀行賬戶，由騎手自主安排，既符合騎手流動性大、養(yǎng)老地點不確定的特點，也避免了復雜、不透明的代繳操作，提高了騎手繳納社保的意愿。

這種靈活就業(yè)參保補貼的方式，滿足了不同騎手的需求。

現(xiàn)年27歲的高鵬干了四年騎手，目前在泉州跑外賣，每個月收入在6000至8000元。高先生正是花錢的時候，現(xiàn)金收支較為緊張。老家有房貸，還要還車貸，他還買了兩份月繳保費600元的重疾險，每月固定支出近5000元。高鵬認可平臺補貼繳納養(yǎng)老金一半的方案，但也坦言在這個年紀考慮養(yǎng)老金的事情還有些過早，準備計劃在三年車貸還完后開始繳納社保。

南通本地騎手葛鵬鯤，跑了六年外賣，之前一直以靈活就業(yè)的方式交養(yǎng)老和醫(yī)療保險。他表示“不管平臺補不補貼我還是照常交那么多錢，但是有了平臺補貼我以后退休的待遇會好一些”。

另一位南通騎手劉崢嶸跑了六七年外賣，交過一年新農(nóng)合保險。他表示，“以前沒考慮交社保，希望手上現(xiàn)金多一些。如果交的話，每月自己最多出六七百塊錢。自己先繳費，公司按50%比例補貼，也可以。相比公司簽勞動合同代繳社保，自己先繳公司補貼可能更好，因為眾包一周發(fā)一次工資，公司代繳看不出繳了多少，自己繳費心里有數(shù)”。

這三位的情況在騎手群體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年輕的高先生有保險意識，相比為時尚早的養(yǎng)老問題，他更看重疾病風險。補貼幫他緩解了現(xiàn)金壓力。

葛先生此前就自繳養(yǎng)老保險，補貼增加繳納的錦上添花。

劉先生的情況較為極端。原來因公司代繳“看不清”的顧慮未辦理社保，補貼讓他“心里有數(shù)”。

如果用“五險一金”的全兜底方式，三位騎手眾口難調(diào)，各有各的不滿。高先生顯然不愿意強制繳費，那會讓他的現(xiàn)金壓力更大。葛先生則是需求不大，積極性不高。劉先生還是腹誹公司代繳“看不清”。“參保方案”的“半兜底”至少能讓他們都接受、都能直接受益。

要知道，騎手群體以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為主，相比繳費標準更高的“五險一金”，他們更看重現(xiàn)金收支的平衡。

騎手流動性強的特點也決定了，他們需要的社保方案，不是綁定“全職化”的水月鏡花，而是算得清、拿得到，人人有份、實實在在的收入增加。

給騎手辦社保，要設身處地為騎手的切身利益著想，而不是抱著“為你好”的心態(tài)生搬硬套。

03

被道德高調(diào)綁架的公共議題

騎手群體對“全職關系五險一金”“靈活就業(yè)參保補貼”大相徑庭的反饋，并不讓人感到意外。

用腳趾頭想都能想明白，“五險一金”硬套靈活就業(yè)群體，本就是削足適履。靈活的就業(yè)，鐵打的社保，天生不適配。騎手是平臺經(jīng)濟催生的新就業(yè)，具有高度的靈活性。有見縫插針跑跑單的兼職，也有隨時準備另謀高就的過渡性就業(yè)，還有賴以為生的高頻騎手。這些“角色”之間也不是涇渭分明，有兼職干成專職的，也有專職的下個月就找別的工作的。這種高度靈活的新就業(yè)方式，無法套用傳統(tǒng)的“雇主—雇員”的兩分法。

用老辦法解決新問題，國外就有失敗經(jīng)驗。

2021年西班牙政府通過《騎手法》，明確配送公司與騎手之間的是勞動雇傭關系，大幅提高了企業(yè)的福利負擔。結果，在該法案生效的幾天前，英國外賣公司“戶戶送”（Deliveroo）宣布將退出西班牙。這是典型的“好心辦壞事”，為騎手謀福利導致騎手下崗。

與之相反的是新加坡《平臺工人法案》，該法案將平臺工人劃分為既不屬于一般雇員，也非自雇人士的第三類勞動者。在法理上給界定了平臺新就業(yè)勞動關系。盡管該項立法也增加了企業(yè)成本，2025年1月日正式生效后多家網(wǎng)約車平臺先后宣布漲價。

由此可見，解決騎手社保問題不是唱唱道德高調(diào)能解決的，而是涉及平臺、騎手、消費者多方利益平衡，更要有促進平臺經(jīng)濟發(fā)展的務實考量。

中國的平臺經(jīng)濟發(fā)展在全球名列前茅，有更多的成熟經(jīng)驗，具備率先解決騎手社保問題的條件。實踐中，中國的平臺企業(yè)在工傷保險上也有成功的先例。

但是，騎手社保問題上，真實的騎手聲音被“道德高調(diào)”淹沒了。在“霸總”帶領下，不少輿論也開始扛著道德大旗，對騎手社保問題上綱上線。他們真正關心的，不是騎手是否想要“五險一金”，而是在這個議題中凸顯“他們有五險一金”的身份優(yōu)越感。

年輕的騎手群體并不是蒙昧無知、沒有自我保護意識的“底層弱者”。他們有能力合理規(guī)劃人生，也有能力在涉及切身利益的重大問題上權衡利弊做出正確的選擇。

“道德旗手”大可不必越俎代庖，全民福利也不可能“大魚大肉”。超出企業(yè)實際承受能力的高標準不可持續(xù)，不符合勞動者真實需求的強制做法不受歡迎。這些都是道德高調(diào)無法遮蔽的事實。

“讓少數(shù)人吃好”的面子和“讓多數(shù)人吃飽”的實惠之間該怎么選，最終還應該由騎手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