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冬天，一艘搖搖晃晃的船正駛離大陸。

船上塞滿了人，也塞滿了黃澄澄的金條和故宮里搬出來的瓶瓶罐罐。

但在蔣介石的秘密名單上，有三個人，比這些死物金貴得多。

他要帶走的，是孔家的衍圣公孔德成，是蒙藏的章嘉活佛，還有一個，就是二十多年前曾幫他“求”來一場大雨的龍虎山第六十三代天師，張恩溥。

這三個人，就是三件“活國寶”。

孔德成代表著儒家的文脈，章嘉活佛是牽著蒙藏人心的那根線，而張恩溥，他代表的東西更玄乎，是“天命”。

老話講“天下三家”，山東孔家，鳳陽朱家，再就是江西張家。

孔家管讀書人的事，朱家以前是坐江山的，張家呢，就是管著和老天爺溝通這攤子事的。

蔣介石把張恩溥帶上船，就是想告訴所有人，他退到這個小島上，也是天命所歸。

船靠岸了。

張恩溥拎著一個舊皮箱，里面裝著祖上傳下來的劍和印，走下了跳板。

他那張總是沒啥血色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可能以為，這跟當(dāng)年從龍虎山去上海沒什么兩樣，換個地方繼續(xù)當(dāng)他的天師。

他沒算到，這一道海峽，不光是隔開了他和江西老家的祖墳，也把他家傳了兩千年的香火，給掐斷了。

時間倒回二十二年前，一九二七年的上海。

那會兒的上海灘，洋氣歸洋氣，可老天爺不給面子，一場大火燒了七天七夜，怎么也撲不滅。

法租界的自來水龍頭里呲出來的水，對著幾丈高的火苗，跟鬧著玩兒似的。

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一個玩槍桿子和政治手腕的人，心里壓根不信鬼神那套。

可眼瞅著就要燒到自己頭上了，實在沒轍，只好把這張老祖宗的牌翻了出來，讓人去江西龍虎山“請”天師。

張恩溥就這么來了。

在龍華寺，他擺開法壇，穿著八卦衣，手里拿著桃木劍，嘴里念念有詞，腳下踩著沒人看得懂的步子。

圍觀的人，有看熱鬧的，有半信半疑的，還有些是司令部派來盯著的。

可就在他儀式做到一半的時候，天上真的變臉了。

烏云跟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一下子就把天給遮住了。

沒一會兒，黃豆大的雨點子就砸了下來，噼里啪啦，接著就是瓢潑大雨。

那場燒紅了半邊天的大火，就這么被澆滅了。

整個上海都炸了鍋，老百姓跪在泥水里喊“天師爺顯靈”。

蔣介石在辦公室里聽著雨聲，心里受到的沖擊可不小。

他不是真信了神仙，而是作為一個搞政治的，他嗅到了一股比槍炮還好使的力量。

第二天，一張委任狀就送到了張恩溥手里：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副軍長。

一個畫符念咒的道士，掛上了軍銜，這既是獎賞，也是一根繩索，把他和蔣介石的戰(zhàn)車?yán)卫卫υ诹艘黄稹?/p>

現(xiàn)在，這輛戰(zhàn)車把他拉到了臺灣。

可到了這邊，張恩溥才發(fā)現(xiàn)，他這個“欽定”的道教領(lǐng)袖，根本沒人買賬。

臺灣本地的道教宮廟，拜的神、念的經(jīng)，早就自成一派，人家信的是隔壁宮里的王爺公、媽祖婆，你一個從大陸來的“天師”，講著一口江西話，誰認(rèn)識你？

他想把臺灣的道士們都聯(lián)合起來，搞個“臺灣省道教會”，結(jié)果呢？

跑了好幾個地方，人家都是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門，一轉(zhuǎn)身，該干嘛還干嘛。

他就像一棵從山上挖下來的千年老樹，名頭再響，可挪了個地方，沒了原來的土，就是活不下去。

龍虎山天師府的威風(fēng)，是靠著那片山、那片水，還有世世代代信他的老百姓撐起來的。

離了根，他什么都不是。

更要命的是，他身上的“神氣”也一天天被瑣碎的日子磨沒了。

張恩溥私底下有個愛好，愛打麻將，可牌技爛得一塌糊涂，十打九輸。

有一次在牌桌上，他急著要胡一張“五條”，對家就是死活不打。

人家還拿話擠兌他：“天師爺，您老人家連張五條都變不出來，還怎么斬妖除魔??？”

據(jù)說張恩溥當(dāng)時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把手里的牌一推，不玩了。

這個事，就像一面鏡子。

在上海，他是呼風(fēng)喚雨的活神仙；到了臺灣，他只是一個牌桌上被人開玩笑的、干瘦的江西老頭。

蔣介石當(dāng)初帶他來當(dāng)“王牌”，這張牌還沒打出去，就已經(jīng)掉價了。

如果說事業(yè)上的不順只是讓他憋屈，那家里出事，就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

一九五四年，他最看重的，準(zhǔn)備接他班的大兒子張允賢，因為心臟病，年紀(jì)輕輕就死在了臺灣。

天師府的規(guī)矩是鐵打的，“傳長不傳幼，傳子不傳弟”。

大兒子沒了，二兒子張允康又留在了大陸，怎么勸都不肯過來。

這對張恩溥的打擊是致命的。

他這一輩子，守的不僅僅是道教的門面，更是從他祖師爺張道陵開始，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血脈。

現(xiàn)在，這條傳了六十多代的金線，眼看就要在他手里斷了。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五號，張恩溥躺在病床上，快不行了。

他得的是膀胱癌，身上疼得厲害，但心里的疼更要命。

臨死前，他把一個堂侄，叫張源先的，喊到床邊，讓他“代管”教務(wù)。

這已經(jīng)是沒辦法的辦法，壞了祖宗的規(guī)矩。

他自己也清楚，這只是個臨時的法子，但他沒得選。

他死了之后，事情的發(fā)展比戲臺上唱的還要亂。

張源先“代管”了幾十年，等他自己也老了，一場搶“第六十四代天師”位子的鬧劇就開始了。

先是冒出來一個叫張美良的，拿著天師府的傳家寶“陽平治都功印”，說是張恩溥當(dāng)年留在大陸的私生子，要來繼承大統(tǒng)。

這一下，搞得張源先很被動。

可沒過多久，又跳出來一個叫張道禎的張氏族人，出來“打假”，說那個張美良根本不姓張，姓胡，是他媽改嫁帶過來的，跟張家沒半點血緣關(guān)系。

大家以為這下消停了，誰知道，這個“打假”的張道禎，自己轉(zhuǎn)身就辦了個儀式，自封為第六十四代天師。

按輩分，他還是張恩溥的叔叔輩，侄子的位置他來坐，這在講究倫理的宗族里，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就這么著，小小的臺灣島上，同時出現(xiàn)了三個“天師”。

一個傳了近兩千年的神圣名號，最后變成了一場混著血緣、鈔票和謊言的糊涂賬。

蔣介石帶走了張恩溥，本想用他來證明自己的“天命”，卻沒想到，這強(qiáng)行拔起的“根”，到了新土里，反而爛得更快。

那個在上海灘祈雨的道士，最終沒能為自己的家族求來一場甘霖。

張恩溥死后被安葬在臺灣桃園的郊外，墓碑上刻著“嗣漢六十三代天師”，僅此而已。

海峽的另一邊，江西龍虎山上的天師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