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春，開封城頭的雪是黑色的。

宗澤站在南薰門殘破的垛口，六十八歲的老手緊攥著一面殘破的“宋”字旗。腳下，金兵正在清理尸體——有守軍的，更多的是百姓的。半個月前，這座天下第一都城淪陷，二帝北狩，皇宮被洗劫一空。

“留守，該走了?！备睂㈥惔懵曇羲粏?，“再不走，金人巡騎就到了?！?/p>

宗澤沒動。他望著北方，那里有他的皇帝，他的國家，他的一生所忠。雪花落在花白的須發(fā)上，很快融化，像淚。

“陳淬，你記得元符三年么？”

陳淬怔了怔：“那是...三十年前了？”

“三十一年?！弊跐傻穆曇艉茌p，“我中進士那年，也是這樣的雪。瓊林宴上，官家問我志向，我說‘愿為良臣，安天下’。如今...”

他哽住。天下？天下已碎。

南逃路上，他看見人間地獄。難民如蟻，凍斃者枕藉于道。有婦人抱著死嬰，眼神空洞；有老者跪在雪中，向北方磕頭，額頭磕出血，染紅白雪。

“直把杭州作汴州”——這話后來成了詩，可此刻的宗澤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向南一步，心就被剜去一塊。

建炎元年五月，應(yīng)天府。

新登基的高宗趙構(gòu)在行宮召見群臣。宗澤伏地：“陛下，當(dāng)還都開封，整軍北伐，迎還二圣...”

“夠了！”趙構(gòu)拍案，“開封已成廢墟，金人虎視眈眈。朕意已決，遷都揚州。”

“陛下！”宗澤抬頭，老淚縱橫，“中原百姓日夜盼王師，陛下南遷，是棄他們于水火??！”

殿中寂靜。宰相黃潛善冷笑：“宗留守，你年近古稀，還是頤養(yǎng)天年吧。”

那夜，宗澤在驛館疾書。燭光搖曳，他寫《請還都開封疏》，一字一淚：“臣雖老朽，愿為前驅(qū)。今河北義軍蜂起，太行忠義社、八字軍皆愿效死。若陛下北歸，天下云集響應(yīng)...”

寫到東方既白，手指僵直，墨跡斑斑如血。

詔書下來了：以宗澤為東京留守，知開封府。

名義上是守東京，實為棄子——朝廷已決意南遷，給他個空銜，讓他自生自滅。

陳淬憤懣：“留守，這是送死！”

宗澤卻笑了，笑得悲涼：“能死在開封，總比死在江南好。備馬，明日北上。”

再回開封，已是六月。

城墻殘破，宮室焚毀，街道上野狗啃食腐尸。隨行的三百士卒，有人當(dāng)場嘔吐。

宗澤下馬，走到一堆瓦礫前——那是他的舊宅。靖康元年，他因直言被貶，離京那日，妻子拉著他手：“此去何時歸？”他說：“待天下太平?！?/p>

如今歸來，妻子已死在亂軍中，宅院成墟。

“清點戶籍，修繕城防。”他下令，聲音不容置疑，“一月之內(nèi)，我要開封活過來?！?/p>

沒人信。金兵隨時可能再至，城中糧盡，盜匪橫行。但宗澤開始奔走——白天巡城，安撫流民；夜晚伏案，給河北各路義軍寫信。

“王彥將軍臺鑒：澤雖老邁，志在恢復(fù)。聞將軍據(jù)太行，聚義兵，此國家之幸。望戮力同心，共圖大業(yè)...”

信使一撥撥派出，回音寥寥。亂世之中，誰信一個空頭留守？

七月初三，轉(zhuǎn)機來了。

“報！城外有義軍求見，為首者自稱...岳飛！”

宗澤正在修葺南薰門，聞訊一怔：“岳飛？可是那個刺字投軍的岳飛？”

“正是。帶部眾八百，求見留守?！?/p>

“開城門！”

岳飛進城時，滿城側(cè)目。這年輕人二十四歲，風(fēng)塵仆仆，背上刺著“盡忠報國”四字，墨跡尚新。見宗澤，單膝跪地：“岳某愿隨留守守開封，至死方休！”

宗澤扶起他，凝視那雙眼睛——清澈，堅定，有火在燒。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為何信我？”他問。

“河北皆傳，宗留守以六十八高齡，獨守孤城?！痹里w答，“某雖不才，愿效死力?！?/p>

那一夜，兩人在殘破的城樓暢談。岳飛論兵事，宗澤論民心，竟句句相契。說到激動處，岳飛拍案：“若得十萬兵，某愿為前鋒，直搗黃龍！”

宗澤卻搖頭：“鵬舉，你知為將最重什么？”

“勇？”

“不?！弊跐赏虮狈?，“是仁。金人可殺，但不可濫殺。戰(zhàn)爭終會結(jié)束，活下來的人，還要做鄰居?！?/p>

他給岳飛一部兵書，是自己手寫的《制勝方略》：“老夫所學(xué)，盡在此中。你年輕，來日方長?！?/p>

從此，開封有了第一支像樣的軍隊。宗澤收攏潰兵，招募流民，聯(lián)結(jié)義軍。他親自教習(xí)陣法，改良兵器。又開墾荒地，恢復(fù)商貿(mào)。到秋天，城中竟有了炊煙，市集重現(xiàn)。

金人很快察覺。

九月，金將完顏宗翰派兵三萬，試探性南侵。消息傳來，人心惶惶。

陳淬建議：“留守，暫避鋒芒...”

“避？往哪避？”宗澤登上城樓，對集結(jié)的將士說，“身后就是江南，是我們的父老。今日若退，金兵鐵蹄將踏破長江！”

他看向岳飛：“鵬舉，敢為先鋒否？”

“敢！”

“好?！弊跐山庀屡鍎Γ按藙﹄S我三十年，今日給你。帶三千人，迎戰(zhàn)金兵于胙城。”

“三千對三萬...”

“夠了?！弊跐赡抗馊缇妫敖鹑艘詾殚_封無人，你讓他們知道——宋人脊梁未斷！”

岳飛出征那日，秋風(fēng)蕭瑟。宗澤送他到城門，為他整了整盔甲：“記住，不只要勝，要勝得讓金人膽寒?！?/p>

三天后，捷報傳來：岳飛以疑兵之計，大破金軍前鋒，斬首千余。

開封沸騰了。這是靖康以來，宋軍第一次野戰(zhàn)取勝。

宗澤卻在慶功宴上沉默。夜深時，他對陳淬說：“勝了這一仗，金人大軍必至。開封...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要守?！?/p>

宗澤笑了：“是啊，守不住也要守?！?/p>

他繼續(xù)寫信。給河北的王彥，給河?xùn)|的紅巾軍，給山東的梁山舊部。信中不再是空話，有了實實在在的戰(zhàn)績：某日某地，斬金將某某；某義軍破某城，收復(fù)某縣...

回信漸漸多了。各路豪杰開始相信，開封真的有一面旗沒倒。

建炎元年冬，奇跡發(fā)生了。

宗澤收攏的軍隊已達十萬，聯(lián)絡(luò)的義軍超過百萬。從大名府到洛陽，從中條山到大別山，處處烽火。金軍主力被牽制在河北，無法全力南下。

高宗在揚州聞訊，終于下詔：嘉獎宗澤，許他“便宜行事”。

使者來時，宗澤正在城頭與兵士同食。一碗粟米飯，幾根咸菜。使者驚愕：“留守何至于此？”

宗澤淡淡一笑：“將士皆如此，我豈能特殊？”

他接過詔書，看也不看：“請回稟陛下，老臣不要嘉獎，只要一事——請陛下還都開封，親率六軍北伐！”

使者訕訕而去。

陳淬嘆道：“留守何必如此直率...”

“我沒時間了?！弊跐赏约侯澏兜氖帧鞘撬ダ系恼髡?，“今年六十九了，還能等幾年？”

他加緊布防。以開封為中心，建起三道防線：外圍義軍游擊，中層重鎮(zhèn)固守，內(nèi)線精兵機動。又派岳飛北渡黃河，聯(lián)絡(luò)河北義軍，準(zhǔn)備來年開春大舉。

臘月，大雪。

宗澤病倒了。連日巡城，風(fēng)寒入骨，高燒不退。醫(yī)官說：“留守需靜養(yǎng)。”

他搖頭：“金人不會等我病好?！?/p>

病榻上，他仍批閱文書，會見將領(lǐng)。岳飛從河北歸來，帶來好消息：王彥愿受節(jié)制，河北義軍已連成一片。

“好...好...”宗澤咳著，“鵬舉，來年春暖，你為先鋒，我坐鎮(zhèn)中軍。咱們...打過黃河去...”

“留守先養(yǎng)好身子。”

宗澤抓住岳飛的手，很用力：“答應(yīng)我，無論我在不在，都要北伐。不只是為我大宋，是為中原百姓...他們等得太久了...”

岳飛跪地：“岳某誓死不忘！”

除夕夜，開封城頭罕見地點起燈火。宗澤被攙扶著登上城樓，看萬家燭光——這是淪陷后第一個像樣的年。

“陳淬，你看。”他指著北方，“那邊，我們的百姓也在過年吧？只是不知...有沒有飯吃...”

忽然劇烈咳嗽，帕上見血。

醫(yī)官急了：“必須回府！”

宗澤擺手，望向黑暗的北方，喃喃：“過河...過河...過河...”

連呼三聲，一聲比一聲低。

陳淬淚流滿面：“留守，咱們明年就過河！”

宗澤笑了，很疲倦的笑：“好...明年...”

他再沒能看到春天。

建炎二年正月十七，宗澤病危?；杳灾校磸?fù)說著胡話：“騎兵從左翼包抄...弩手居后...不可濫殺百姓...”

偶爾清醒，就問：“金兵動向如何？開封防務(wù)如何？”

最后時刻，他召集諸將到病榻前。已說不出話，只用手指向北方，眼睛睜得很大。

陳淬含淚：“留守放心，我等誓死北伐！”

他搖頭，手指仍指著北方。

岳飛上前，握住他的手：“岳某在此起誓：此生必率王師，收復(fù)中原，迎還二圣！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宗澤的手終于落下。眼睛閉上了，嘴角卻有一絲笑意。

年六十九。

開封軍民聞訊，哭聲震天。自發(fā)戴孝者數(shù)十萬，白幡如雪，從皇宮廢墟一直飄到黃河邊。

靈柩南歸時，沿途百姓跪拜，有人高喊：“宗爺爺！帶我們打回去啊！”

而在北方，金營中也流傳開一個故事：有老將守開封，年近古稀，使十萬潰兵成虎狼，百萬義軍如臂使指。他死后，黃河水三日嗚咽。

高宗在揚州聞訊，沉默良久，嘆道：“國失柱石?！弊焚浻^文殿學(xué)士、通議大夫，謚號“忠簡”。

但宗澤要的不是謚號。

多年后，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途經(jīng)開封。他獨自登上南薰門，撫摸著宗澤當(dāng)年常站的垛口，忽然痛哭。

部下問：“元帥為何...”

“我想起宗留守臨終手指北方...”岳飛望向黃河對岸，“他等的王師，終究沒能渡河?！?/p>

又多年，開封再次淪陷，南宋偏安。但總有人記得，在那個最黑暗的冬天，曾有個老人，以殘軀撐起將傾的大廈，用最后的氣力，喊出三聲“過河”。

那聲音很小，沒能喚回王師。

卻很大，響徹了八百年。

每當(dāng)山河破碎，總有人想起開封城頭的黑雪，想起那雙指向北方的不屈的手。然后知道：脊梁只要不斷，國就不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