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萬。

我在銀行排了兩個小時的隊,看著柜員把一沓沓鈔票碼進(jìn)袋子里。旁邊有個年輕人在辦貸款,聲音很大地打電話,說要買車。我握著那個裝錢的袋子,手心全是汗。

這是我和他爸存了二十三年的錢。當(dāng)初說好,養(yǎng)兒子到結(jié)婚為止,之后的日子,我們自己過?？涩F(xiàn)在看來,這個"為止"的代價,是我下半輩子的底氣。

兒子叫俊生,今年二十六。女方叫什么來著,雯雯。見過兩次面,話不多,長得還行,就是看人的時候眼神有點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火鍋店,她媽媽全程在說話,說他們家條件怎么樣,說女孩子嫁人不容易,說現(xiàn)在的行情都是這樣。

我當(dāng)時就想,行情?婚姻什么時候成了菜市場的白菜?

但我沒說什么?？∩粗?眼睛里有懇求。他爸更不用說了,從頭到尾就像個啞巴,只會往我碗里夾菜。

后來女方家開口,五十萬。一分不少。說是當(dāng)?shù)氐囊?guī)矩,還說他們家女兒養(yǎng)得金貴,不能讓人說閑話。我看著對面那個女人涂得亮晶晶的嘴唇一張一合,突然覺得惡心。不是因為她要錢,而是因為她說得理所當(dāng)然,好像我兒子娶她女兒,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回到家,俊生跪下了。真的跪下了。我和他爸都愣住。他說,媽,我知道難為你們了,但我是真心喜歡雯雯。我看著他的頭頂,那里已經(jīng)有點禿了,突然意識到,這個我養(yǎng)大的孩子,已經(jīng)到了會為一個女人下跪的年紀(jì)。

我嘆了口氣,說行。

婚禮定在國慶。他們那邊的習(xí)俗,要在新娘家辦酒席,我們這邊的親戚都得過去。我不太愿意,但俊生說都答應(yīng)了,不能再讓人家說閑話。

婚禮那天,天氣很好。我穿了一件深藍(lán)色的裙子,是十年前買的,一直舍不得穿。他爸難得刮了胡子,還噴了點古龍水,聞起來怪怪的。

到了酒店,人已經(jīng)不少了。女方家的親戚坐了大半個廳,一個個衣著光鮮,說話的聲音都大。我們這邊來的人少,顯得有點冷清。我妹妹過來拉著我,小聲說,姐,你看那邊,好像在議論什么。

我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看到雯雯的媽媽正跟幾個人說話,手上拿著個紅包,翻來覆去地看。她的表情不太對。

儀式開始了。司儀很賣力,音樂也放得震天響。俊生和雯雯站在臺上,我看著他們,心里突然有點空。就在這時,音樂停了。

雯雯的爸爸上臺了。他拿著話筒,說要說幾句話。我想,大概是感謝之類的客套話吧。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說,今天本該是個高興的日子,可我們發(fā)現(xiàn),男方給的彩禮,少了五萬。

全場都安靜了。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的,像要跳出胸腔。

俊生的臉白了。他轉(zhuǎn)頭看我,眼睛里全是慌亂。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點過好幾遍,五十萬,一分不差。

雯雯的媽媽也上臺了。她的聲音比她老公還大,說什么誠意啊,欺負(fù)人啊,說我們這是看不起她女兒。臺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有人拿出手機(jī)在拍。

我站起來,腿有點抖。走到臺上,拿過話筒,說,我親自數(shù)的錢,五十萬,一分不少。你們要是不信,現(xiàn)在就去數(shù)。

雯雯的媽媽冷笑,說,數(shù)?我們數(shù)過了,就是少了五萬。你們是不是想等婚禮辦完了,到時候抵賴?

氣氛越來越僵。有人開始起哄,說要報警?？∩┑氖?雯雯甩開了。她的眼淚掉下來,但我看不出是真哭還是假哭。

就在這時,他爸突然沖上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說,在這兒,五萬,我自己留的。他的聲音很小,但所有人都聽見了。

我愣住了。他說,本來想著,留點錢給你們應(yīng)急,沒想到......他沒說完,低下了頭。

雯雯的爸媽對視一眼,臉色稍微好了點。他們接過信封,打開看了看,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然后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重新讓司儀開始主持。

音樂又響起來了?？晌艺驹谀莾?覺得一切都很荒謬。我轉(zhuǎn)頭看他爸,他正擦眼鏡,手在抖。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故意留下那五萬的。不是應(yīng)急,是想給我們自己留點余地?？涩F(xiàn)在,連這點余地都沒了。

婚禮繼續(xù)進(jìn)行。敬酒的時候,雯雯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叫了聲媽。我接過酒杯,喝了。酒很辣,我的眼淚流下來,不知道是被嗆的,還是別的原因。

回家的路上,他爸一句話都沒說。我也不想說。車窗外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飛過去,我想,這就是人生吧,你以為你準(zhǔn)備好了,可總有人會在最后關(guān)頭,給你一刀。

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我脫掉那件深藍(lán)色的裙子,把它疊好,放進(jìn)衣柜。大概不會再穿了。